顧不得欣賞王府美景,緊隨管家腳步,急匆匆朝內府趕路。餘光所過之處,覺得與十年前並無差別,隻是府邸舊了些,鬆柏愈發粗壯了些。 入內,一抬頭,就看到王爺等在門口。李南泉慌了,疾步快走,管家聽到後麵腳步聲加快,閃在一旁。 “王爺……” 單單一聲尊稱,後麵的話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感慨,硬生生止住了。 眼前的王爺,一身舊道衣卻是十分得體,眉眼間有說不盡的豪情萬丈。好一個皇親貴胄,舊道衣也掩蓋不住那大家之氣。果真是個浴血戰場拚殺出來的真將軍,英豪之氣不減當年。隻是王爺也老了,才四旬年紀,居然斑白了頭發,雪染了胡須。 “你怎麼也老了許多?” 王爺驚訝道。 普通的一聲問候,令李南泉不知該如何回答。再見到王爺,恍如隔世。又覺得剛才禮輕,又要唱喏,就被王爺的一雙大手抓住,耳邊傳來:“莫要多禮,見外了。走,我帶你見一個人。” 手掌間傳來的溫度,讓李南泉居然想到了師父。恍惚著進入房間,還未駐足,就聽到王爺呼喚道:“貞靜,你看誰來了。” “什麼?” 聽到這個稱呼,李南泉慌了,他茫然四顧尋找這個稱呼的主人。四目相對,一個笑盈盈的青年男子出現在眼前。 李南泉趕緊作揖道:“不知先生在此,小道失禮了,莫怪莫怪。” 這個青年人看模樣要比李南泉小得多,論尊貴,宋朝除了真宗誰還能比得上楚王?李南泉見到楚王也隻是唱喏,但是見到此人,卻顯得有些慌亂,那麼此人到底是誰呢? 可以這麼說,若是沒有此人的祖先,那麼就不會有道教,或者說即便是有道教,也不會被朝廷認可,隻會認作是旁門左道,亂力怪神。沒錯,這個人的祖先正是建立道教的張道陵張天師,而這個人,正是龍虎山天師道的第二十四代天師張正隨,真宗賜號:“貞靜先生”。 如果說二人有什麼關係,折桂觀師祖乃唐明皇著名道士司馬承禎,他的授業恩師正是第十九代天師張可貌,雖然後來亂世,折桂觀斷了與天師道的聯係,可畢竟天師道是正統,王繼武再厲害,李南泉年紀再大,見了天師也要道一聲:“先生。” 再者,天師道以道為尊,唯道獨稱尊。你折桂觀從李南泉師爺馬希振開始,就宣揚三教合一。整個什麼儒釋道集成大家,又鼓勵道士禁欲,禁止道士拜神,禁止偶像崇拜。遠離朝堂,大隱隱於市。道教能被朝廷認可,是因為鼓勵生育,不說房中術如此背經離道,開山立祖的歪理邪說,即使是天師道把你李南泉挫骨揚灰,也不為過。 李南泉自知理虧,正彷徨不安之際,卻聽到貞靜先生笑道:“南泉先生別來無恙。” 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繼而求助一般望向楚王。哪知楚王卻已坐下吃茶,又欲要開口,忽然想起,正是楚王邀約自己,如果貞靜先生真是要清理門戶,那楚王自然是不會答應的,莫非還有其他事。 老話說禮尚往來,人家天師道都主動打招呼了,李南泉自然也是積極回應。其實要做到不卑不亢,那是強人所難。三教合一的理念並沒有錯,錯就錯在他這個身份上。人家天師道是大家長,李南泉有些理虧,口中寒暄著,麵上笑容有些不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先生,請坐。今日貧道並非是來問罪,而是有所請教。” 貞靜先生居然邀李南泉坐下,終究不知道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就憑人家這態度,果然有大家長風範。遂放下心,隨席而坐。 雙方落座後,李南泉先開口:“天師,您是大家,小道一個荒野村夫怎敢班門弄斧,莫折煞小道。” 貞靜先生笑道:“此隻有我三人在,又都是道友。道祖《道德經》:有言:故常無,欲以觀其妙。我們皆是班門弄斧,俱是旁門左道。有道,無道,常有,常無。集三家之大長,又何錯之有?” 楚王接話道:“談心論道,人生一大雅事,南泉子怎麼還是這般苦大仇深?” 李南泉訕笑道:“小道有所顧慮,常聽人言,岸上不知溫度,隻有下了水才得知。隻怕小道言語出來,令天師不快,傷了和氣。” 貞靜先生笑道:“先生多慮了,哪裡有人哪裡就有道,況且道家並非吾家一言,充其量不過是個守門人罷了。再者魏晉時期,佛家就曾提出,三教合一之大無極。梁武之世,又有高僧獻策三教連衡。以貧道看來,佛門中人,都有此覺悟,天師道不應該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三教合一為中庸之道,是大勢所趨。先生不必顧慮,暢所欲言就好。” 在貞靜先生的鼓勵下,李南泉將三教合一的思想概括說來:儒家讓人開化,脫離蒙昧,知禮儀,懂法律。佛家談因果講輪回,那些不服王法者,懼佛法而慎殺生。我道門推薦無為,順從自然之法,趨吉避兇,立人神而誅邪魔。 “好,說的好。”貞靜先生道。緊接望向楚王笑著嗔怪道:“佐樹先生,有這等高才,怎麼不早推薦給小道呢?” 楚王笑道:“你這牛鼻子,現在又怪老夫。當初可是你聽到三教合一大發雷霆的,現如今怎麼又蛇鼠兩端起來了?難不成祖師也給夢中授業解惑了不成?” 貞靜先生聽完大笑不止,沒有再言語,看來個中緣由隻有他自己清楚了。李南泉明白,天師道就是天師道,不可能接受三教合一,否則教派的根基就會被動搖,貞靜先生隻代表他個人而已,他不想節外生枝,趕緊轉開話題道:“小道鬥膽一問,天師不在龍虎山修行,如何有閑心來汴京?” 貞靜先生還未回應,楚王先開口回應:“他啊,是官家請來的,說是皇子生後哭鬧不止,讓先生看看。這不是你已經解決了問題嘛,先生也同意你的觀點,又沒有其他要緊之事,所以來看看我,實際上啊,就是來打秋風的。” 未等李南泉說話,貞靜先生忽然問道:“南泉子是如何得知皇子是赤腳大仙臨凡的?” 見天師問起來,李南泉隻好回道:“不瞞王爺,天師。其實小道隻是順水推舟罷了。在皇子未出生之前,小道偶然聽說皇家會有大仙轉世,大街小巷裡傳的沸沸揚揚,宮中不可能不知。小道又見東南有大星滑過,此事欽天監必然記錄於冊。兩件事結合起來,正所謂儒家的天人感應。所以官家宣小道進宮,小道進入房間,見到皇子時,確有仙氣籠罩。又想起傳言,就將皇子腳上鞋襪褪去,果真不再哭鬧,就此判斷為赤腳大仙臨凡。” 楚王和貞靜先生吃驚道:“好一個牛鼻子老道。” 貞靜先生對楚王稱贊李南泉道:“當真一個順其自然,順應民意。而且起的名也好,守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好名,好名啊!南泉子,不愧是一代大家!” 談話間,點到為止,此事亦不再提。貞靜先生忽然想起:“既然說皇子是赤腳大仙臨凡,應該選個替身才是。” 楚王笑道:“貞靜先生有點本事,官家昨夜就傳話給我,說讓先生來給皇子找個替身,與皇子同時辰出生的孩子已經登記在冊,兩位先生,就在老夫府上的長春觀裡卜一卦吧。” 聞言,李南泉趕緊推辭:“承蒙厚愛,小道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況且此為國家機密,小道告辭,改日再相約。” 楚王扯住道:“你敢抗旨嗎?還是跟我走一趟吧。” “王爺,小道這裡日連日忙碌,不曾沐浴,換衣,如此唐突,隻怕神靈怪罪。” “做大事不拘小節,南泉子,就不要推脫了。” 見王爺又講出理來,李南泉隻好跟著二人進了長春觀。凈手,洗麵等一係列清洗完成後,三人拜了三清,依次敬上香,隨後楚王拿出了“擲杯筊”。 這是一種巫術,後被道教吸收。當人們需要向神詢問意見或者許願時,法師會讓他們拿著兩片新月狀的木頭,說出自己的願望,然後同時將兩片木頭擲向地麵。如果擲出的杯筊是一正一反,行話叫一陰一陽的話,那就意味著神女同意了。反之,則不同意。 作為皇子的伯父,楚王理應來擲杯。可這裡麵貞靜先生代表道教最高領袖,自然由貞靜先生來擲杯。 按照姓名冊一個個來,一共一百零九個,結果一個都不符合。貞靜先生愣住了,楚王也呆住了,李南泉也好不到哪裡去。三人麵麵相覷,一百多個都不行,那就說明有很大問題。不是皇子有危險,就是那名替身不在名冊之內。 三人誰都沒有開口,忽然,有下人在門口慌慌張張的報道:“王爺,怪事,庭院那顆老梅樹不知怎麼倒了。剛才又不曾刮風,也不曾有人推搡,就是憑空倒下了,這不知有什麼個說法,您快去看看吧。” 王爺聽罷,疾步往外走。剛到門口,猛然止住腳步,問道:“沖哪邊倒的?” 那人被突然這麼一問,愣了,居然一時間分不清東南西北,隻是一根手指頭沖著天空比劃。 “是東方還是東南,東北?” 楚王追問道。 比劃了一會兒,那人恍然大悟道:“哦,想起來了,王爺,是東北偏南。” 楚王聞言,趕緊命令道:“快,先生,再擲杯,看看是不是替身在東北偏南方。” 兩塊象牙牌落下,一陰一陽。 楚王收起姓名冊,沉思片刻後道:“再試一次。” 三人緊緊盯著擲杯,隨著貞靜先生的手前後擺動,兩塊象牙牌從杯中飛出,目光緊追不舍,落地後,趕緊伸長脖子細看,還是一陰一陽。 貞靜先生打算還要再擲一次,忽然一陣風吹進來,將案幾上的書吹得嘩嘩翻頁。風驟停,楚王急忙上前將書捧起,仔細一看,書上內容居然是治療幼兒癡病,再反過來看書封麵,居然是張仲景所著的《千金要方》! “傳管家叫過來。”楚王拿著書對門外下人命令道。 很快,官家聞令趕來。楚王問道:“道觀鑰匙在何人手裡?” 管家不明白怎麼回事,如實回答:“回王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鑰匙一直是小人保管,不曾假手他人。” 楚王又問:“你早上來敬香可見道觀內多了什麼嗎?” “不曾,小人親自開的門,照理打掃,不曾有多或有少。” “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茫然退下,悄然拽過那個下人,心中忐忑問道:“王爺,是發現什麼東西丟了嗎?” 那下人哪裡知道,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王爺將書給兩個道士傳看,二人開始不懂,待看到書中那兩頁內容後,亦是大驚失色。 楚王將書收回下令:“此事務必守口如瓶,待我向官家稟報後再按旨意行事。” 然後頓了頓又似解釋一般道:“我那管家,是先帝的侍從,我從小就跟著他上陣打仗,是個信得過的人。” 貞靜先生閉口不言,李南泉欲言又止。 楚王發覺,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便問道:“樂聲,又話就說,不必藏著掖著。” 樂聲乃是李南泉的字,見王爺改了稱呼,便回道:“王爺,小人覺得此事與那件事頗為相似。” 李南泉口中說說的那件事,自然是指木牌迷案。王爺心領神會,貞靜先生也略有耳聞,三人又是一陣沉默不語。 還是楚王打破了沉默道:“若此事真不為人力所為,那隻能聽天由命吧。師祖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二位,隻管做好分內之事便可。” 有了楚王的話,兩位道士才算是鬆了一口氣,隻是李南泉心裡沉甸甸的,似有千斤之重,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在安排一切事物的發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