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故事的城寨(1 / 1)

剛一落念,瑞文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自己也就算了,祂又能有什麼想不開的地方,難道是厭倦於永遠當一臺回應人類訴求的神奇願望機,或者嫌地上的人隨便侵犯自己的肖像權?   自己最初的異咒就來自祂的直接啟示,真想讓我死的話,那時直接讓我被獨立存在哈希斯穆吃掉不就好了?   “阿特拉克先生,您還好嗎?”見祂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麥姬眨著眼睛詢問道。   她當然希望祂能夠放棄去死的念頭,卻又不敢出口勸說。她甚至能感覺到路邊的事物正在微微扭曲著,水窪泛起顫栗般的漣漪,而那顯然不是熱浪的影響。   瑞文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垂下眼角,表情完全恢復了正常。   讓一具“屍體”去死,是多麼荒誕的行為。   “我沒事,好得很。你選好你的舞伴了嗎?賈斯帕之前說過,那些年輕男士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畢業舞會前被一位美麗動人的姑娘挑中,他很幸運,在那時認識了茉莉。”   根據自己的推論,麥姬一定是通過某種方式接觸到了祂,這也能解釋她為什麼會認出自己的臉。自己從沒在任何地方留下過照片,而單憑第三方的描述不可能如此精準地定位一個人的相貌。   反過來想,這幾次見麵中,她表現出的尊敬和畏縮也都有了依據。瑞文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稍稍有些失落。恐怕,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並非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或指引者,而是一名不可違抗的強大存在,她的家庭宗教背景能很好地催生這種認知。   同時,另外一個問題被推到了他眼前。   該不該向她坦白,自己和祂是不同的存在?   他並不介意麥姬對自己的看法,最主要的問題是坦白必然伴隨著許多解釋,而那有可能牽扯到自己更深層次的秘密,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他甚至可能需要告訴對方,她的哥哥已經死了,死在自己手上。   相反,如果自己繼續維持“祂”的身份,或許能通過對方的服從直接指示她規避許多危險,或從她口中得到更多信息。長遠而言,保持誤會對雙方都有好處。這是一個幾乎無法被揭穿的謊言,除非祂親自表態。   隻是,這樣他就隻能在對方麵前扮演,扮演一個剛被自我所否認的身份。這對他來說絕非難事,也不會帶來絲毫愧疚感。   唯一的遺憾是,他沒法再去確認,某些很小很美的瞬間究竟是出自迎合,還是發自內心。   麥姬的內心同樣在猶豫著。   “當初,讓你殺死我的,是‘我’嗎?”當阿特拉克先生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有一瞬間閃過一個念頭。   會不會不隻有一個祂?   不少教義中都從不同角度裡提及過,神明存在一體兩麵,一體三麵,乃至一體多麵。也許,世界上有兩個祂,一位像聖母一樣高高在上,勸人奉獻向美,而另一位則行走在人間,散布蠱惑。   就像天使和魔鬼一樣。   不,自己怎麼能這麼想?   她同時尊敬而害怕著阿特拉克先生,這份害怕主要來自母親,來自異信者的身份,後者進一步增加了她的負罪感。   她同時害怕著畢業舞會,因為母親從不允許自己與任何男性交往,那是不潔之舉,與聖母所心悅的奉獻相違背。但,被聖母所忌諱的卻是被祂所允許的,祂就仿佛過於耀眼的光芒下一片溫和的陰影,鼓勵她喘一口氣,做一些錯誤的事情,而她無法以此反駁母親的意思。   她一定是有了不潔的念頭!她一定是遭受了魔鬼的蠱惑!她將遭受詛咒和懲罰!母親會這樣高喊著,撕扯她自己的頭發,扯下一大把一大把,用額頭撞向精致的墻紙。   而事後,母親會緊緊抱著自己,說她愛我勝過一切。   自己該怎麼辦才好?   “嗯……我……”麥姬的頭又耷拉了下去。不知怎地,每到這時候,她就想摸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它們讓她感到安心。   “沒關係,你還有一兩個月。如果你不敢和家人或老師溝通,我也可以幫忙。我恰好在女性著裝方麵有些研究。”   大部分都是從某位女裝男士那裡掌握的心得,應該還算到位,瑞文心想道。在那之前,他還真不知道鋼圈胸罩有那麼多種類,女士們又會以什麼口吻在社交場合提到它們,有些類似夢境世界裡蕾絲內衣和豹紋內衣在象征意義上的區別。   留意到麥姬的眼神,他有意俯下身來,讓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剛長回原樣的黑色羽毛“圍脖”。在自己作出決定前,他覺得讓一切先維持原樣。   “嗬嗬……”在往回走的路上,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殺死一具“屍體”,嗬嗬。   “你都聽見了吧?”他低頭看向手臂,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敢說,剛才你肯定介入調劑了,對吧?這是操控了腦部哪個區域的血流?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脾性,絕不可能這麼快冷靜下來。”   “我得感謝你。曾經的我不可能有直麵這些的勇氣。現在,老實說,我是什麼又如何呢?哪怕我是女的,我是我老媽,我是我老爸,我是個變性人,我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是個恐怖分子,我是由這一群人組合而成的還魂屍……噢,如果你想知道,這是《前目的地》的劇情,導演是斯派瑞兄弟,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當然,是在夢裡。”   一口氣把話發泄般吐光,瑞文稍微說岔了氣,咳了一會,對自己乾笑了兩聲:   “你說的很對,我們都隻是在扮演某個角色。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們正在扮演些什麼,應該演出些什麼戲碼,是嗎?”   “嘿,隻要我走在所謂的命運軌跡上,就能規避錯誤的結果,是嗎?”   “是嗎?”   嗚!嗚!   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站在紅皮火車飛馳的軌道邊上,等待著回應,熱浪揚起了塵土和他的衣擺。   天空在他的眼裡不再是帶血絲的明黃,也不是蜜糖或威士忌的色彩。他說不出那種顏色,有種老舊膠卷的感覺。   血珠終於從他的毛孔中緩緩滲了出來,掛在他的手臂上:   諾達利亞旅館。來見我,我在上層走道等你。   諾達利亞,為什麼是那裡?自己對那地方可沒什麼好印象。   瑞文看向手上的腕表,已經臨近正午。多羅莉絲婆婆的超大號麵包餡餅正在威奇托101號的烤爐裡膨脹,變成金黃色,散發著噴香,金應該剛到,一家人正在等待自己回去。   片刻之後,他嘆了口氣,對著那行化開的血字點了點頭,轉身朝在車站停下的末班車趕去。   …………   特裡平斯環巷上方。   暗巷的地表是一大片違章聚居地,宛如一座破銅爛鐵堆積而成的畸形大屋,屋頂一片疊著一片。邦克住過這裡的許多間屋子,它們總是頻繁地更換著主人,不論是統治者還是下位者,留下他們,或它們的許多故事。   在曲折的巷道中,能看見奧貝倫迄今印刷過的每一版女郎畫報,它們總是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臉部和胸部大都已經和墻壁完全融為一體,不知被多少人當作幻想對象發泄過。   “叔叔,已經不早了……很快就要到正午了吧?”   尤娜縮在副駕駛座上,就像裝在玻璃罐內的觀賞魚被投入了渾濁的河水,好奇而不安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目光掠過許多雙眼睛,死人的眼睛嵌在活人的眼眶裡。   “我們隻會在外圍繞一圈。”邦克低聲說道。   “看看你周圍。看看這沒有陽光能照進去的地方。我曾經在這裡生活過……三十多年,也許說生存更加恰當些。”   一名雙眼死去的少婦從其中一扇門後出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倒出一大盆未經凈化過的水,它們在陽溝裡匯聚成鮮紅的小溪。門外晾曬著一大排衣物,分屬於數量眾多的男性,滴落的水珠,一顆顆,也全都是故事。   這是一座由故事組成的破敗城寨,活人踏著死人的故事行走在小巷中。紅娜的故事與這裡大多數少婦相似,她曾經和兩位男士共同居住在城郊的一棟房子裡,有一天,正午的陽光透過忘記關上的閣樓窗戶照在了屋內的木地板上,燒毀了一切。後來她就來了這裡,將給予兩個男人的情感和歡愉切成碎末,喂魚般播撒給每一位渴求慰藉的男性。   主要是,她發現不論怎麼切都切不完,她的愛意實在太過龐大,身體則太過美好。   “黑日”也曾是她的信徒之一。她所需要的奉獻並不多,1000烈洋即可。   尤娜眨著眼睛,看著那晾曬在廢鐵之城間的成百上千串衣物,大都是一排男性的破舊衣裳,簇擁,依偎著一件可憐兮兮的女式內衣。   她趴在車窗玻璃上,輕磕著牙齒。過於陰暗迷亂的細節吸引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尋找一些熟悉的東西,比如邦克叔叔在故事裡經常提到過的那臺口香糖販賣機。   陰暗中,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聲,她差點以為是自己咬崩了自己的臼齒。   下一秒,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直直撞上了車窗,慢慢滑下,將鮮血塗滿了玻璃。   死去的眼睛在看著她。   在與藍天使對視的那一瞬間,那雙仿佛從來都沒有活過的眼睛,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