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貪趕路,想要投宿在亂山之下的劉家莊裡。 這裡魯智深的行程可能有些潛藏問題和含義。到後續青州三山篇處再作分析。 魯智深對莊客的問訊裡,相比王進,明顯少了主動承諾給住宿費的部分,顯得不那麼自覺內斂。莊客正都有事,本來就著急、忙碌、上火。兩三句話間,把事情抬到了動手的邊緣。魯智深合理發怒、莊客們各個行為不一。 劉太公出麵平事、讓莊客們回歸工作正軌。莊客自然地先告狀、不提自己言行,隻說“這個和尚要打我們”。魯智深和劉太公都不理會莊客的打岔意見。魯智深報出五臺山的名號,獲得接待。 溝通開始,魯智深盡量持禮。劉太公“師父俗姓,喚做甚麼諱字”。我理解這是問魯智深的俗家姓名,畢竟和尚的名字該叫法號。本來隻是正常問話,結果劉太公得到了個意外回答——“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你俗家姓名怎麼可能是智真長老取的?魯智深這回答出來,劉太公就要懷疑麵前這是不是和尚了。因此繼續問“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結果魯智深真吃!太公安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魯智深這下吃的一個叫開心。所以“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 這個時候,明顯劉太公對魯智深的判斷出現了變化——換成任何一個對五臺山有了解的正常人,如果還繼續信魯智深這些真話,那才叫見鬼了。好嘛。你個光頭說你是五臺山上的和尚,結果你連俗家名諱和出家法名都分不清。五臺山是什麼地方?那的和尚能喝酒吃肉這麼自在?這什麼時候活佛智真長老都管不住人了?雖然智真長老是真的不管魯智深,但這真事是打死劉太公都不帶信的。於是此時劉太公眼裡的魯智深就成了個冒充五臺山和尚的光頭。不知道你是什麼目的,但你妥妥不會是個善茬。 魯智深吃完,太公不想惹事,安排他避過莊上的事。魯智深追問,劉太公煩惱——你就別管了。兩人展開來交談,劉太公交待事情緣由。 從劉太公交待的信息來看,周通要搶劉太公的女兒,大概率不是單純好色,更大的作用應該在於利用其獨女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奪“似年近六旬之上”劉太公的劉家莊,形成自己的白道身份、作為桃花山的外圍屏障。如果周通是好色為主,那周通不至於給足定金、表麵上走正常程序、一定程度上對自己繼續搶奪別的女子形成製約。而劉太公隻有一個女兒,希望招贅上門女婿、保持家產傳承、保障女兒生活。如果周通“入贅”,他那哪能天真地希望他還做的了這個名義上女婿的主?那自己就實際上入了桃花山團夥了。所以後麵劉太公說出的“老漢隻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才是真實情形——周通對這個回答也是“嗬嗬大笑”,毫不客氣地直接默認。 魯智深仗義出頭,想個方法要幫劉太公解決問題,聲稱“在五臺山智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這話魯智深自己自然不信,隻不過是不便直說自己打算怎麼處理。劉太公自然明白、也不信這話,但劉太公恐怕整個會錯了意“好卻甚好,隻是不要捋虎須”。魯智深答“灑家的不是性命?”,誤會進一步加深。太公答復同意魯智深的計劃——他所認為魯智深的計劃;“莊客聽得,都吃一驚”。隨即劉太公把魯智深充分喂飽。魯智深拿了隨身武器進洞房藏了——其實隻該算是正常帶好防身物品的行為,卻恐怕進一步加深了劉太公等人的誤會。 我們這裡推測下魯智深和劉太公兩人的計劃想法。 魯智深的計劃在書中呈現得比較清晰,因為實際發展基本是在魯智深控製之下的,隻有李忠出現後魯智深才算遇到意外,調整了原定計劃。 魯智深計劃首先裸體暴打周通一頓,要的就是周通深刻的惡心體驗感。閨房裡冒出個裸體和尚後,不論周通是否懷疑劉太公女兒與如此人物有染,未來周通見劉太公女兒一次,心裡就會不由自主浮現那個裸體肥大和尚騎在自己身上暴打自己的場麵。這樣以後,周通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礙,才能再來入贅劉太公的莊子?其次帶領劉太公莊客正麵擋住桃花山土匪。這個階段,土匪頭子對底層土匪沒有足夠約束力,土匪們做不到後浪接前浪地用生命來填坑、消耗魯智深作戰體力,更可能隻是虛張聲勢,為土匪頭子助威觀望,等著撿便宜。那麼對抗桃花山土匪的任務就隻是要擊敗土匪頭領,這個魯智深肯定有充足的信心。再往下,正麵挫敗桃花山的一次進攻後,最多就是桃花山土匪和劉家莊剛上了,那需要費勁一點,可以通過劉太公聯係官府,考慮由自己帶隊平了桃花山,劉太公和地方官府都有收益,有可行空間;正常情況下自己給桃花山個下馬威,如果順利,抓上頭領當人質,桃花山再有個懂事、能講道義的土匪頭子,就可以考慮達成協議。劉家莊對桃花山而言既不好報復、又沒了價值(周通對劉太公女兒已經倒了胃口),桃花山自然會尋找別的出路。如果桃花山沒有懂事的土匪頭子,那還是回到前一個選項,隻能費點勁平掉。 相比魯智深的計劃,劉太公的想法則明顯沒有得到落實,需要從他實際行為中去判斷。 劉太公行為表現有哪些?首先他接引周通到閨房後“拿了燭臺,一直去了”。裡頭黑洞洞的,明顯不是談話的模樣;劉太公一點也不好奇怎麼勸的、勸完後有什麼條件需要自己執行,直接拿燭臺走、維持這個區域黑暗的樣子。其次魯智深打上周通、周通叫人的時候,“劉太公驚得呆了”,他想不到周通還叫的出來。結合之前劉太公對魯智深可能的判斷:眼前的光頭應該不是好人。雖然拿著禪杖,恐怕連和尚都是偽裝身份。魯智深進閨房,帶了禪杖和戒刀、周通空手進的閨房,魯智深在客觀條件上占據了絕對優勢。加上旁白點出的劉太公“懷著鬼胎”,那他希望魯智深對周通的“勸”,必然需要加個引號。要麼是考慮魯智深直接把周通殺了,自己再讓嘍囉們看到魯智深逃跑,把事情推魯智深身上,自己大概不至於死,怎麼也能給女兒保住家產;至少也是希望魯智深憑刀脅迫周通承諾取消婚事,這個可能性應該更大些。不管是哪個計劃,劉太公的想法大致脫離不了“以毒攻毒”的策劃思路。 於是兩邊思路一岔、言語似乎還對接得上。兩人各想各的、各說各的、各做各的。魯智深是實際執行人,節奏基本在魯智深手裡。所以周通美美地進了洞房,銷金帳裡闖出一頭大河馬,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周通叫喚,劉太公沒法裝沒聽見,帶了小嘍囉來見證現場。魯智深又沒想讓劉太公結下血仇,放周通回山。周通一頓出逃,畫麵太美、活靈活現。 劉太公眼下沒了主意,隻能抱緊魯智深大腿;魯智深沒坑老劉,安心等人、喝酒。李忠聽周通敘述了情況,知道和尚已經留手,沒想結下死仇;因此下山來隻是要“決個勝負”、隻想“拿那賊禿”。而魯智深接戰前隻罵了一句,慣走江湖的李忠竟然在近一年之後憑一句話就直接把他認了出來,想來魯達給李忠的印象也是頗深。 李忠下馬便拜,魯智深謹慎本能優先,有所防備。隨後認出了李忠。這樣一來,這事就不需要暴力解決,可以調整實施方案。劉太公見自己剛抱上的大腿和強人是一路,隻覺大勢全去,隻能盡量陪著小心來“坐了第三位”。 魯智深說明了自身情況,詢問李忠此事緣由。李忠的答復多少用了小心思。 “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那裡去了”,給人以“我一開始不知道你跑了,我還想著找人幫你”的感受;“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有一種“我本來在那賣藝好好的,因為見過你,生意也做不成了”的受魯達連累的感覺。這些並不是假話,但在很短的話語中充分傳達出有價值或是說對自己有利的信息,則是極其擅長小心討生活的表現。李忠介紹自己後來狀況:過桃花山,打敗周通,周通主動讓位,加強自己力量以圖生存;李忠認為當前世道當山大王好過討生活,主動落草。 看到李忠的談話態度,魯智深就以平常口氣提出要求。說劉太公女兒“不爭被你把了去”,魯智深還是軍官習慣,對誰談話就給誰推責任戴帽子,以責任推動事情發展,不和對方客氣委婉。太公被驚嚇一晚上,本已毫無信心,此時總算喜出望外,趕緊安排待遇、退還定金,促成此事。魯智深將責任壓給李忠。對魯智深,李忠有些了解,知道這人行動能力強、本事大、還講道義,不適合作為對手,選擇接受,並順帶邀請魯智深上山,而不是通知周通下來。李忠整體正常辦事的同時,細節方案處總帶點對自己有利的心思。 太公事情解決有望,積極的很,抓緊收拾妥當、願意陪同上山;而對魯智深而言,大事對方已經答應辦了、自己也想一道監督完成到位,上趟山這麼小的問題不至於去駁李忠麵子。眾人到山上坐下,見了周通。周通發怒。李忠點出魯智深的英雄行為。 “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阿呀!’撲翻身便剪拂”。 這裡其實並不能確定李忠是否真和周通日常提過魯達。從周通的反應來說,多半反而是沒有;就算有提過,周通印象也應該不深。李忠的言語一方麵是說給魯達聽的,我經常以很高的姿態提起你,一方麵是告訴周通此人厲害、不好惹。周通看李忠態度,很快明白過來目前需要認慫。李忠如果日常和周通提魯達,則周通反應裡大概率要加一句“原來是魯提轄當麵,小弟失禮”類似的話語。以周通變通靈活的人物形象,隻喊“阿呀”,接不出話來,那麼就算李忠真曾和周通提過魯達,那周通此時既然記不起來,所以至少不像李忠說的“日常和你說”的程度。 三人坐下。劉太公此時不敢再坐,主動降低自己存在感對日後生存有好處。經李忠做過中間人,魯智深眼裡看到周通表現得已經認了自己身份較高,那麼就親自交待安排。魯智深給了周通臺階“你卻不知他隻有這個女兒”、“他心裡怕不情願”,前文已經分析過,周通恐怕就是沖這來的、劉太公的不情願周通早看在眼裡,隻是不當回事。周通卻也沒有裝模作樣說“哎呀,我卻是不知”之類的話,直接答應——我服從你安排。 魯智深敲釘轉角。周通既然認慫就認到底,辦事痛快也能給魯智深留個好印象。何況魯智深插手後,“入贅”劉家莊之事本來已經全黃,遠不如魯智深人情重要。於是周通“折箭為誓”,當著魯達的麵,做事做透。劉太公問題解決,不敢繼續在山大王麵前招搖,謹防意外惹事,第一時間消失在幾個強人麵前。 魯智深留在山上,李忠周通抓緊時機想引誘魯智深入夥。二人寧可殺馬也要做好招待工作,馬可是有戰略資源的作用的,如果給魯智深弄點牛肉,在那個時代是顯得不太上檔次。李忠周通以看風景的名義,專門向魯智深展示了桃花山的地利。 不過目前魯智深依然和李周二人相處不來。“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李忠、周通都是過日子的人,計算得精細;魯智深則過慣官場,眼界較高、資源過手隨時可用,不擔心生存問題。此時的魯智深雖然能理解,但並不能認同李周二人的行為方式;李周二人反而可以隻拿魯智深當中層武官的典型模板來看待、進而正常相處。在魯智深眼裡,底層人民恐怕大都“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因為底層人生活沒保障、資源不充足,自然容易養成斤斤計較的習慣,比不上軍官們;而魯智深看得起的打交道對象,當然是不需要憂慮生存困難,可以做大額資源整合交易、談吐天下大事、胸中有大誌的人物,這樣才好和魯智深有共同語言。 以目前李忠、周通隻能顧得生計的基本條件,並沒有做得到魯智深這些潛在要求的空間。因此李周二人想攀魯智深,而魯智深提不起興趣。這確實不是一路人。此外,魯智深目前可以去“大相國”寺,對前景還有不太低的期望,因此本身也沒有主動落草的想法和需求。 既然魯智深拒絕,李周二人也不能勉強。兩人準備明天出一趟義工,把收獲給魯智深做盤纏。 轉天飯前,業務來了。當強盜的不可能嫌業務來的太早,抓緊下山趕著乾活。魯智深看著眼前已擺好的金銀酒器,覺著李忠周通真不是痛快的人,並認為“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在魯智深來看,公私應該分明。公家的資源歸公家、用做公事;個人的資源才能拿來做個人人情。拿公家的資源做人情,是這個前任“廉訪使”所不齒的行為方式。“隻苦別人”這一評判,是因為公家資源要保障的範圍是很廣的。以這裡為例,直接苦的是桃花山眾嘍囉出一趟白工;間接影響還有一段時間內來往客人不敢路過、打劫收益下降。“廉訪使”魯智深業務精通、恪盡職守,一眼就看出李周這兩頭目這是在對下強權霸淩。 於是前任廉訪使魯智深打算懲治下李忠周通這班子壞強盜官員。魯智深此時還是一副當官的架勢“喚這幾個小嘍羅近前來篩酒吃”。這換許多別的好漢,其行為方式一般是“喚這幾個小嘍羅近前來一並吃酒”。喊過來後,魯智深把伺候自己的嘍囉們打翻、上捆;隨即當麵搶劫、行險出溜,實實在在“教這廝吃俺一驚”,“取路便走”。 視角回到李忠周通處。原本李周二人在山上得到的消息是“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下了山遇到的情況卻是“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這信息看起來相似,實則戰鬥力差別很大。目前我們暫時不至於懷疑報信的小嘍囉想暗害兩位頭領,更傾向於是桃花山管治不嚴、傳話偏差。還好李周二人基本全夥人馬都帶了下來,聲勢依然占優。 被打劫的客人膽氣旺盛,有硬手,和李忠鬥的過。周通這下並不當墻頭草,不會考慮李忠鬥敗後再讓位置的事情,帶上小嘍囉以人數取勝。殺了人、劫了財,唱歌“慢慢地”上山,可能還想引起魯智深注意,讓他翹首以望,引動點魯智深落草的心思,結果卻是自己切實吃了一驚。 李忠周通為何打個劫就要起全部人馬?大概這麼幾個可能。一是對小嘍囉報信失誤有經驗,不敢全信,多些準備比較好;二是目前對屬下管理還不夠嚴,多留幾個不知會不會和魯智深發生沖突,鬧起矛盾不好把握,隻留兩個就肯定在魯智深控製之下;三是桃花山上山隻有一條路,人帶少了的話,山上萬一要是有想造反的,把路一斷,李忠周通恐怕打不回山,動亂就在眼前。 李周二人商量魯智深走掉的事。李忠先提建議“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那廝一場”。 對後麵周通所說的話,李忠不可能不懂。但李忠作為魯智深的引薦人,此時卻需要站在周通立場,不能表現得幫魯智深說好話,以免引起周通疑忌、留下內心的不痛快。周通自己本就都明白,把話說開。 這裡如果周通依舊不明白,李忠的合理行事方式,應該是需要在行動上跟隨的同時,以提醒的方式讓周通明白過來;如果周通徹底聽不懂這種提醒的勸告,那就隻好讓他自己去長個教訓,李忠依然不宜硬擋。在商討分配戰利時,李忠再提出自己有責任,以財貨抵賠;周通處事妥當,不願貪財,要李忠安心協力,來日方長。 那麼李忠周通為什麼不願直接給魯智深山上現有金銀物件? 在做生意的市井人眼裡,存儲起來的固定資產、奢侈生活用品是生活的底限保障、不可輕易動搖;隻有在傾家蕩產、麵臨極大危機的時候才能動這些物品應急。更別提金銀酒器有實用價值,送魯智深當盤纏還要發生價值損失;而送完之後,周通李忠還要新打造一套,不還得給匠人工錢、材料要發生損耗,一出一入,在底層討生活的人民來看,實在虧得慌。而送一趟業務收獲,付出的隻是勞動成本;本身進行了生產活動就意味著有增值空間、對勞動者甚至算是個好兆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因此打趟白工是讓生活更安穩的做法,更能為精打細算的李忠周通所接受。 周通,什麼都通。懂的人上有人、讓的出頭領位置;懂的擴張地盤,以入贅的合法名義奪人家產;懂的靈活應變,及時對魯智深屈膝奉承;懂的不輕易動搖,對李忠堅定扶持;懂的克己守道,沒有因貪婪以利害義。作為一名相對平凡的人,周通做到了這些,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從此時的桃花山土匪行為可以看出,這個階段,至少李忠、周通等人還無法對底層嘍囉形成足夠強大的約束。此時的嘍囉們絕對沒有軍法的概念、沒有犧牲向前的勇氣和覺悟;在有一定武力的抵抗者麵前,他們隻是起到壯壯聲勢、打破僵局、痛打落水狗、確保戰利收獲的作用,當然他們所要求的也不過是條生路;而土匪頭子們,也無法迫使他們去冒死亡風險、必須允許他們形成如此脆弱的軍紀。在這個過程中,土匪頭子還要相互協作,時時刻刻防止手下部分冒尖人員作亂上位。亂世裡,打劫的初始發起者,並沒那麼好當;這種情景下隨時的殺人立威、爭奪利益時不顧生死、蘊藏的動亂和陰暗、不斷的血腥和殘酷,應該遍布於整個土匪圈子裡。在土匪頭子個人威懾力足夠強大、隊伍各類資源足夠充足之前,上山落草對大部分人來說,是一天天提心吊膽、處處見著血光的日子,絕不是什麼逍遙快樂的勾當。 而魯達的本職身份其實切實是“廉訪使”。這樣的世道、這樣的心理定位認知,又怎麼能不是個“天孤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