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離開桃花山,到了瓦罐寺。瓦罐寺不像個正常名字,本回隱喻的成分比較大。我看到有人分析提過瓦罐寺談的是瓦罐之事,即百姓吃飯生計的那些事情。我認同這一寓意。 瓦罐寺本來是個大寺;魯智深到時,見到的它已經破敗不堪。 作為一個大寺廟,瓦罐寺有齋濟過往僧人的職責。因此智深把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麵前,在寺廟裡找負責人要吃的。找到幾個麵黃肌瘦的老和尚,前軍官魯智深依然習慣性先找對方的責任“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灑家叫喚,沒一個應”。 老和尚們交待寺廟破敗,認可魯智深的招待資格,但已沒有官用的齋僧糧食。魯智深不信,老和尚們交待原因。 老和尚們承認,瓦罐寺的確是一個大去處;是大型接待場所;但被兩個管理人員糟蹋了。這裡的“十方常住”是個關鍵字眼。我印象中在某處見過,認為“十方常住”應解釋作住持輪崗,這確實具有事理意義,即指責輪崗管理遇到了惡人糟蹋地方。但寫本文再找的時候,發現這個理解方式和現在流傳下來的“十方常住”佛學用語解釋並不相同,因此沒能找到依據支撐。不過,如果這裡是文字流傳錯誤,原文是“十方住持”,那麼就更解釋得通了。如果是這個說法,則寺廟最初住持是在內部傳承;而“十方住持製”則變為由官府邀請高僧來住持禪院。聯係此時世道背景在變壞,官府魚肉百姓,那麼可以認為是官府出賣了一個寺廟的十方住持的位置,讓惡人掠奪寺廟資源、向官員上貢,從而導致寺廟破敗。這樣解釋將是邏輯完全通暢、且有影射社會變化含義的。可惜這目前隻是個猜測。 接下來魯智深和老和尚的一問一答有點重復嫌疑。我懷疑原本沒有這兩句,或者是流傳中發生過內容變化。如果寺廟不是“十方住持製”,那麼官府根本無權插手寺廟管理,更別提怎麼扯上的官軍。跳過這兩句話前後本身其實也接的上。到這裡,老和尚說出了兩個破敗寺廟的住持的名字。 本階段內容裡,這兩個管事之人的名字才是最大文章,需要作下解釋。 崔道成名字可能的解釋有這麼幾項: 1、催到成。作為管事之人,不顧下頭死活,不懂事務原由,隻是催、隻會催,不會解決問題、不會提供資源,一直催到成為止。 2、“催”道“成”。這個“道”做“算是”解釋,也就是“催了就道是成”。交辦一件事情,自己毫無想法、並無主張,隻去催工,催過就算自己任務完成。這樣管事對事情毫無正麵貢獻,甚至影響辦事的人正常工作結果。因此稱為催道成。 3、催“道”成。這裡“道”做本意解釋,即客觀真理。客觀真理是不因人的意願改變的,那麼憑個人主觀意願、強迫下屬拿出違背客觀真理實現可能的虛假成果,仿佛他催成了新的“道”一般。這就極具諷刺意味,是崔道成這個名字的第三個理解。 不論是哪個崔道成的名字解釋,這種人來管事,都必定苦害他人、扭曲真假。因此崔道成綽號“生鐵佛”——本應慈悲待人、為世人排憂解難的管事之“佛”如同生鐵一般,冷冰冰不可親近。 而與“崔道成”名字可能有多種解釋不同,“丘小乙”的寓意非常乾脆——丘小矣,孔丘之道,能行於世間者,小矣!因此綽號是夜叉飛天。在當時讀書人理解而言,孔丘之道就是聖人之道,幾乎是他們所唯一認可的治世之道。因此他們認為,聖人之道再難得見、為非作歹之徒上到高堂之上指手畫腳,這是生靈塗炭、世道敗落在管事者身上的典型表現。 問著問著,智深聞到食物香氣,和老和尚搶粟米粥喝。搶粥的過程裡,智深搶食物,而老和尚搶飯碗,十分形象。一般人見到食物自然直接搶食物;而對於吃慣了公家飯的人來說,飯碗可比飯珍貴多了,所以老和尚們搶光了各種飯碗,也達成魯智深吃不上飯的效果。魯智深就著破春臺吃粥;和尚們叫苦,說出來這粥不是寺廟公家的齋糧,而是自己私人討回來的飯食,魯智深就住了口不吃。 這裡有前人做過解釋,認為春臺為禮、是吃飯一事的正統。春臺破敗落灰,表示無人在乎禮。和尚們明確這粥不是齋糧,則魯智深即便再餓,也就非禮不食。我基本同意這一觀點。 隨即丘小乙嘲歌而過。魯智深在老和尚的指示下跟上。跟到崔、丘兩人麵前。“廉訪使”魯智深提著禪杖,餓著肚子不肯接受崔丘的食物招待,來審問崔、丘兩個管事人員。“智深睜著眼”:“你說!你說!”,聽崔道成臨場辯護。 崔道成聲稱“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那麼瓦罐寺的破敗在崔丘二人到來之前,和崔丘二人就沒有關係,從而撇去了最大的責任;“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這種老無賴也不是一定不存在,如果崔丘新來,剛控製住、懲處老和尚不久,老和尚新近才變得麵黃肌瘦,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當然其它僧眾為何不見依然是個問題,此外還有眼前最大問題“這婦人是誰,卻在這裡吃酒”,你們的待遇不太對啊? 崔道成對此現編的謊話也是邏輯合理。這婦人是寺廟施主子女,家道中落找寺廟借米,所以寺廟住持需要好好招待。這個謊話很好揭穿,看這個婦人表態即可。因此此時這個年幼婦人成了關鍵,但她身處崔丘二人控製之下,無法判斷場麵形勢、不能預判最終結果,沒有識別魯智深行動能力的本領,因此也沒有貿然發言的膽量。某種程度來說,其默認態度幫助崔道成做了偽證。魯達聽完話,忽略了目前自己隻是個粗和尚形象,不是大權在握的廉訪使。沒見這婦人打斷求救,就按已知信息進行分析推斷。這個推斷分析中,“見他如此小心”又是個關鍵因素。 魯智深太過習慣“廉訪使”這一身份。看對方態度好,就把對方話聽進去,犯了上位者常見的錯誤。魯智深並沒有把崔道成拖走、從而給了崔道成做手腳的空間。這個錯誤的潛在邏輯是這樣的:一般來說,態度好意味著對事認真;對事認真通常意味著辦事差不到哪去。因此從上向下看時,下級對上展現的態度好不但給上頭官員帶來心理上高人一等的愉悅享受,也一般有利於相互配合、有利於雙方透明溝通、進而提升工作效率和效果,並且這往往還是下屬兢兢業業、工作認真的直接行動表現,表明自己有繼續任用的價值。當然,這一套邏輯也在許多場景下並不成立。魯智深此時遇到的,就是對方畏懼於武力威懾、想要逃避責罰、拖延時間另尋出路而表現出的欺騙態度。 魯智深錯聽了崔道成辯解。他沒意識到此時審問的依仗是自己手上有兵刃、而對方沒有,而並不是自己做“廉訪使”時依仗老種經略武力威懾的管理方式。崔道成解釋的言語聽起來邏輯合理,但也容易對質明白;如果有問題,一對質就破。於是魯智深回來找老和尚對質。老和尚提醒他,關鍵在武器。無需對質,你再走一趟看他們態度變不變就明白了。魯智深反應過來,再過來的時候,看到角門關了。於是真相大白,智深大怒。 崔道成拖延時間成功,並不指望通過對質繼續蒙騙,拿了樸刀就此動武。魯智深鬥贏崔道成,因餓鬥不過崔丘聯手。丟了包裹跑路。崔丘“坐在欄桿上,再不來趕”——這裡總覺得有些喻義,但想不明白,可能意思是惡官守定了瓦罐之事,怕調虎離山,不能離開? 魯智深心存正義、卻丟了包裹。回頭打不過,走也沒去處,於是“行一步,懶一步”。撞上不打劫和尚的史進正在剪徑。 魯智深想出氣,並想“且剝那廝衣裳當酒吃”。那時代的衣服都是算得上價值的財物。史進說了兩句話,魯智深對聲音並不敏感,看人也認不出來——這一年史進得有很大變化。魯達也說了兩句話,史進對聲音的敏感度比李忠差的多,但也產生了懷疑。打了陣子,有可能是飽史進占著上風,在打鬥中主動說話;再來問魯智深姓名,兩人相認。 魯智深問史進經歷。史進比李忠想法就少多了,說話裡都是客觀陳述,看不出史進的人情來。此時王進仿佛走失,當然事理上解釋也可能是史進找人不得法,王進不願意現身相見。史進走天下卻沒有賺錢的路子,隻是花錢;錢用光了於是隻好打劫。魯智深在史進處吃得飽了,兩人回來尋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史進打劫處和寺廟相距隻有幾裡地,回來崔丘二人還在寺前。魯智深、史進鬥殺崔丘二人,寺廟裡已經死得乾凈。兩人稍作搜刮,放火燒寺。走了一夜,到了村鎮上酒店。 兩人飯後溝通。史進認為當下自己隻有落草少華山一條道路;魯智深說“兄弟,也是”。以魯智深的認識判斷、自己匱乏的社會關係資源,無法提供給史進好過落草的道路。在目前的世道下,單純的少年落草為寇已是無奈中的合理選擇。兩人分道揚鑣。一個走向“大相國”寺,想在官方找出路;一個去落草。兩人依然約定私下聯係、認可彼此為友。 回顧瓦罐寺影射的百姓吃飯大事。老和尚們控訴住持:“那裡似個出家人,隻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占身體”。這是對崔道成、丘小乙的指控,也是對當時世道中層官吏的指控。此時的瓦罐之寺(事),底層僧人已到了飯都吃不上的地步,能走的都走了,隻剩下些老得實在走不了的;而管理者依然有魚有肉,在官府的支持下,在破敗的瓦罐寺方丈裡繼續殘害生民、放縱其欲望。被問起經營破敗時,則將責任向下一推;問其生活水準,則說需要招待上層人士、保持體麵。即便有“廉訪使”魯智深又能如何?更何況哪裡去找這麼多“天孤星”的廉訪使?瓦罐之寺(事)破敗不可收拾,“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事情必須翻篇發展,曾經的美好不能再作惦記,一把火湮滅了過往。 到得這裡,史進再次出場,被動地主動選擇落草。歷史向前再次翻篇,黑暗世道徹底拉開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