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認識了魯智深的林沖急忙趕來解救娘子。見到高衙內背影,扳過來要打。認出人來,就隻好把拳控製住“先自手軟了”。 高衙內見林沖舉手要打,發話“林沖,乾你甚事!你來多管”。這句話能看得出的,一是高衙內熟悉林沖;二是高衙內真不認識林沖娘子;三是高衙內和林沖平時很熟,說話口氣十分隨便;甚至說不好高衙內還可能有涉及林沖的事情被林沖管過,所以才有“乾你甚事”這一說。林沖認出高衙內,沒法開口也沒法動手;眾多閑漢弄清了人物關係,都認為高衙內不對,趕忙把高衙內勸離;高衙內反應過來是林沖娘子之後,這裡也沒敢再說什麼話。 這裡介紹時提到,高衙內和高俅的關係原本是堂兄弟。不知道是否後人修改所加,還是作者本意。以堂兄身份認堂弟做子,不顧倫理,則高俅此時已實在無恥。 林沖帶娘子和侍女準備出廟;魯智深已經隨後收拾趕到,比林沖沒慢多少,確實仗義且行動迅猛。林沖已經能夠客觀描述事情情況、懂理講理,“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對還不太熟的人完全控製住了情緒。魯智深放話:“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雖然豪氣,但實在是醉後魯莽瘋話。高衙內調戲不成,怎麼論罪也不至於死;魯智深要在宋朝首都能因為一句調戲言語“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就把殿帥兒子當街給打死了,那這才叫該死的瘋子。不過林沖迅速判斷出魯智深應是喝多了太過放縱:“師兄說得是,林沖一時被眾人勸了,權且饒他”。林沖順著魯智深話頭說話,“你說的都對,是我不對”,並不與飲酒沖動之人理論。遇不平之事後快速控製住了自己情緒,還能幫別人疏導情緒,其強大的內心控製能力可窺見一斑。魯智深告別;林沖在沒外人的情況下才來舔舐自己的真實情緒:“心中隻是鬱鬱不樂”。 目前來說,此事應該是可以揭過的。畢竟準確描述此事,那是一個有一定自控能力(高衙內從明白過事情來以後再不說話)的花花公子錯惹了他自己都知道不該惹的目標,且已經明白過來。這花花公子在整個東京有的是目標供他去對付一輩子。因此這事情能發生後續問題的概率本來就太低太低,完全可以忽略。 如果一定不揭過,那麼林沖對此事正常的處理方式,也不應該是和高衙內計較。畢竟平常林沖是和高俅直接往來,從高俅上算起,高衙內應是林沖子侄輩。要打人孩子怎麼也得看人父母。所以正常處理方式應該是在林沖和高俅私下溝通這個問題。 這種溝通需要找到合適的場合機會,以提醒高俅的口氣發聲。比如表示擔心高衙內在街上到處活動,可能容易招惹到不該惹的人;這不該惹的人當然不是區區林沖在下,那得是道君官家帶著李師師微服私訪;遇上這種事可就多給高俅您增添麻煩。這種才是林沖正常提醒高俅對高衙內加強管束的方式。最多也就是這樣了。再多就成了以外人身份乾涉高俅家庭內務了。且如果林沖進行了這種溝通,其後不管高俅是管了還是沒管、管得有沒有效果,此事都必須揭過、不宜再提。 所以林沖正常處理此事,一是要等和高俅偶然相遇的時機,二是目前的發展狀況下,提它反而顯得林沖肚量太狹。高俅是官家安排的殿帥,自己的直屬領導。領導愛惜孩子、縱容孩子放蕩,固然有問題;但如果有一定分寸,此事說不上那麼大罪過。漢景帝劉啟年輕時還輕佻到爭棋殺人的程度,並不妨礙他後來成就明君。從人無完人的角度來看,現實打交道中的領導都難免各自多少有些什麼問題;上下級之間相處,本來一個明白的上級也是在下屬的支持和規勸中向前發展,甚至下屬有時是需要有所取舍、有所忍耐的。 再有一個值得一提的信息。林沖此時的身份較可能是八十萬禁軍代都教頭,不是完全普通的八十萬禁軍教頭。 林沖自稱八十萬禁軍教頭,沒有都字,即不是總管理者,這是按他實際官麵身份去說的。而後文從他徒弟曹正轉述的信息來看,曹正認為林沖的身份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是教頭總管。曹正最後與林沖有聯絡、有信息交換的時間應該就在當前時間點附近,隻有可能往前。曹正應該不至於在可能和師父熟悉的楊誌麵前故意報錯自己師父的身份。這樣一來,他在一年後沒有獲得林沖遭迫害準確信息的情況下,認為林沖身份是都教頭(教頭總管),意味著林沖和曹正有交流時,就應該已經升官在即、且頗有把握、多半隻是等待水到渠成。以此推測,林沖在出事之前有較大概率是“代都教頭”,以教頭的職務、行都教頭職權、等待正式職務承認。否則毫無憑據的話,曹正不至於隨便報信息。當然,這裡升職希望被高俅打破後,林沖以後所能報出的自身身份,就隻能是八十萬禁軍教頭。 事情的發展在作者筆下並不按著常理進行。高衙內首次見到林娘子,隻是偶然相見。作者機械降神,讓高衙內就此一見鐘情“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樂”、“不知怎的隻愛他”。當然,高衙內此時雖然納悶心焦,也知道是自己不占道理,並沒有什麼行動、什麼言語。在此情況下,隻為高衙內生活舒適度考慮的富安開始出計。 富安為高衙內出的計劃建立在這麼幾個基礎上:首先說明林沖在高俅手下辦事,不能真對高衙內怎麼樣;其次隻要高衙內善於捧人,林沖娘子必然背叛林沖“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再次,林沖的朋友陸謙,就在高衙內手下,可以給高衙內創造時間和林沖娘子獨處。因此這個計劃目標其實非常理想,這是給高衙內創造時間空間、快速勾引林沖娘子主動背叛林沖。至於林沖娘子背叛之後,是偷摸來往,還是高衙內橫著給林沖戴綠帽子,並不在富安計劃之內。當然,富安對林沖娘子估計得人品低下,而對高衙內的吸引力又捧得過高,這個計劃在後續一經執行,就出現了嚴重阻礙,無法落實。 隻是高衙內結合自己以往經驗,卻是認同富安判斷的。高衙內讓陸謙去引開林沖。陸謙不想斷絕自己官路,沒有給林沖通風報信、商量應對,直接選擇按高衙內要求執行。這種事情並不少見。 陸謙,我理解喻義應該是“路遷”,改變了自己原本走正道的發展可能,此後就無法回頭、一錯到底。同時也是林沖原本可能“富安”的道路被遷改,隻能向黑暗中尋覓出路。 陸謙九點多鐘來找林沖散心,出門和林沖娘子打好招呼(可見平時裡林沖夫妻相處融洽、溝通充分),把林沖引到樊樓內的小間裡。此時林沖還當陸謙是至交好友,酒後吐出點真實“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從這句話可以窺見林沖謙遜禮節和平淡處事背後依然有一顆燃燒的雄心,隻是希望有合適的領導和發展機會。可說出這句話的林沖,卻還剛剛隻在他受醃臢氣的起點,還能把這話對人說得出口。從此開始,林沖受氣越來越重、而內心的話語越來越說不出口、命運發展讓他強行背負那些以前未曾由他承受過的重量,直至滄州城外的山神廟外,終於火光沖天。 對林沖的感慨,陸謙回答“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林沖對此並未否定,即基本可認為這是高俅手下的共識——林沖能力在禁軍教頭中為首、高俅平時也多有關照。兩人正常溝通。 隨後作者給林沖也安排了較為幸運的小概率事件。陸謙把林沖帶到樊樓內的小間裡,林沖並沒有受迫害妄想癥,這個行為在林沖看來,算是臨時偶發的想法,非常正常。而在富安的計劃中,首先錦兒是應該被攔住的;其次林沖的去處應該不太容易被找著。這兩個條件可以給高衙內留出充足的勾引時間。然而現實之中,侍女錦兒丟下林沖娘子直接就跑,沒被陸謙家裡人攔住;其次錦兒在找林沖時,能快速遇到對林沖去向有印象的人“賣藥的張先生”,從而第一時間找上門來;再趕上林沖下樓碰見,大幅度縮短了林沖到現場的時間。 林沖趕到陸謙家。“聽得娘子叫道”“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裡”,又聽“高衙內道”“便是鐵石人,也告的回轉”。這兩句話聽進耳裡,林沖知道了高衙內並未用強,還想憑自身魅力完成勾引,事情還未到無法收拾的程度。因此林沖“立在胡梯上叫”,把高衙內嚇走,完成當前製止動作。這裡有處細節,不少前人提到過“出得門外看時,鄰居兩邊都閉了門”。遇上這種事,鄰居們誰都不想惹,都當看不見、也不想讓任何人進來。沒一個想看熱鬧惹火上身的。 確認妻子未發生實質性損失後,對高衙內第二次欺負行徑,林沖的處理方式是做出表態:我確實不能直接動高衙內,但誰敢幫著高衙內亂來,那高衙內伸哪隻手,我就剁哪隻手。因此林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一連等了三日”。這些行動的主要意圖,應該是在嚇阻各人、提高高衙內後續作案成本、降低高衙內再次出手的可能性。 以目前的事情進展,林沖如果直接懲戒高衙內,在高俅那依然不完全說得過;但斷高衙內往外伸出的手臂,形成震懾,則是大家能夠理解和允許的範圍,同樣能夠起到足夠的防範效果——高衙內要沒手下人幫忙,他自己一個做不了什麼事。所以林沖對陸謙表態發狠後,高衙內哪怕再有想法,他手下也要掂量掂量能否比的過陸謙和林沖的過往關係;是否還敢承擔替高衙內辦事、進而招惹到林沖的後果。 同時也有前人提到一點:本次事件處理,林沖其實也不好招搖。從書裡我們看的是林娘子被騙;在現場的別人看來,那是林沖前腳出門,後腳林娘子就不守婦道地主動去了高衙內家邊上“高太尉家隔壁巷內”。這個情況要是鬧開來,林沖家裡的損失更大。我基本同意這個觀點。 這次事件發生後,從情理上說,林沖是可以去找高俅告狀、製止高衙內的行為了。但這依然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畢竟高俅是高官,要優先處理的國家事情多的很,林沖依然不可能為這麼一件按理說自己已基本處理好的事,去申請讓高俅放下國家大事來處理它。那不是一個領導手下的乾將該做的事情。作為領導的得力乾將,需要對自己和領導的關係有充足信心、需要有一定的小事情承擔和獨立解決能力、對各種事件應該要有輕重緩急的合理判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對應安排不同事情的合適處置場合和先後次序。林沖作為高俅此時的手下乾將,應該做到這些,才能讓領導放心對他進行提拔。所以此時林沖依然需要等待高俅有閑的時候,在私下會麵的場合提起這個事情,再來請高俅對高衙內予以適當約束,而不適合在辦公場合提起。 而這時的高衙內本來已經是絕望的。此時高俅及其親戚遠沒有到後來那種無法無天的地步。這種事情,高衙內哪怕“在府中臥病”,本來也“不敢對太尉說知”。因此林沖表態三天後,不需要再繼續守著陸謙家——誰都知道不會有實際效果,隻是態度擺這了,高衙內的手下自己好好掂量。後麵林沖隻需要等到一個和高俅私下碰麵的機會。所以對魯智深來尋,林沖已能再次表達出尊敬的態度,進行自己正常的社交活動。 然而在高俅和林沖有私下見麵機會之前,作者再次給高衙內機械降神。高衙內自述“眼見的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富安陸謙表示:“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內性命”。雖然這些人說話必然有誇張成分,但高俅本來就沒有子息,並不敢拿傳宗接代的事情做賭。於是事情的發展再次脫離了林沖的控製範圍。這下在林沖可能的告狀來臨之前,高俅這邊的決斷對象由“兒子耍無賴”對“失去乾將林沖”,變成了“自己可能要斷子絕孫”對“失去乾將林沖”。在林沖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已有處理計劃全都失去意義。 於是,天平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