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超、薛霸護送林沖。董超紅臉,薛霸白臉,唱起一出好戲。林沖受傷,走不動路。薛霸訓斥林沖“好不曉事”;林沖訴苦;董超就對林沖說,慢慢走,別聽薛霸嘰嘰呱呱。 如果兩人一起生事,林沖相對容易警覺;一人發怒,一人撫慰,給林沖的感覺就是還有人為自己做主,做主的人對自己還行;另一個人隻是脾氣暴躁,不是他在做主。甚至薛霸在董超撫慰林沖之後也並不反對,看起來隻是個人脾氣有問題,並不是刻意想害自己,事情有很大的商量餘地。於是林沖當夜趕緊主動出錢請公人們吃飯。 林沖請完客,似乎薛霸態度變好了些,還主動端來水給林沖幫忙洗腳,好像有以行動道歉的意思;隻是看起來薛霸仿佛做事太過粗糙,沒把水溫調好,直接就燙傷了林沖的腳。淩晨一點多,看起來是薛霸這個急性子著急走路,他自己先起來,沒把林沖趕在前麵,隻是薛霸收拾好了,回頭來才催促林沖行動。董超還貌似好意地準備了新鞋子。林沖腳傷了,走不動路,薛霸催促“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林沖訴苦,又是董超過來做好人“我扶著你走便了”,且真的“攙著林沖,隻得又挨了四五裡路”。今天的表現,看起來似乎還隻是薛霸個人脾氣的問題,董超總站在林沖這邊,林沖前程路途上還似乎有點指望。 在這段路程裡,董超薛霸心理戰技藝高超。在表皮尚未撕破時,兩人分飾性格差異巨大的角色,讓林沖不好將兩人辨識成一個整體。董超偽裝的是有同情心的公人,給林沖提供有益或有害的幫助;薛霸扮演脾氣暴躁但內心還算善良的公人,平時給林沖行動造成心理壓力,讓林沖對董超產生更多同情;在林沖嘗試拉攏時,薛霸裝作受到感動、表現得因行為毛糙而造成實質傷害,讓林沖難以分辨。兩人分演兩角的情況下,林沖總覺得各件事情可能都隻是誤會、即便受傷也凝聚不起反抗的意誌。 至此,林沖身發棒瘡、頭帶枷鎖、腳生血泡、淩晨早起、眼前發昏。董超、薛霸極大地削弱了林沖反抗的能力。到了野豬林,董超、薛霸裝做要睡,又騙得林沖受了綁縛、使得林沖完全沒了反抗之力。兩個公人隨即就要動手。林沖嘗試求救,言語無效,閉眼放棄等死。 魯智深出手,“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救下林沖,再提起禪杖要“打”兩個公人。林沖睜眼看見,連忙阻止魯智深的行為。魯智深收手並不強行繼續。林沖順著兩公人的說法,替兩個公人分辨。魯智深扶起林沖,告知經歷。 在魯智深的闡述裡,並不能確定他一來就準備護送林沖,也可能隻是本來隻準備送別,但相送來晚,正好撞見兩公人被人交待,於是臨時起意跟隨,因此沒來得及換上偽裝裝束。魯智深話裡對公人扣住一個“殺”字,但很大可能隻是威嚇和嚇唬。 為什麼如此判斷?雖然魯智深和林沖一個魯莽、一個克製,但兩人都是懂法製的明白人。在法製要求裡,隻有兩個公人到達目標地點,枷鎖完好無損,才能證明犯人服從法製、沒有新添罪犯,這一點兩人明確都懂。魯智深才來東京,沒有多少交遊門路,大概率關係密切、有較強社會能量的隻有林沖一個。如果魯智深殺了公人,他是沒法給林沖提供後續出路的,連可選的落草地點都沒有。如果逼得林沖連落草都沒去處,那眼前似乎是救了林沖,但林沖之死就隻是個時間問題、甚至林沖娘子、張教頭都有可能受到牽連。這麼救人,就不是救人救徹,而隻是給林沖換了個死法。 所以魯智深不宜上來就殺兩個公人,要看林沖自己有沒有去處、如何選擇,畢竟林沖作為當事人、自己又明白,一般來說他的判斷應該更準確。林沖既然出聲阻止,無論是判斷後續再被追殺的可能性太低(本身林沖被遠遠發配,事情是可以告一段落的;從後續兩個多月也沒追殺消息來看,事情本身直接結束的概率是很大的),還是林沖在江湖上也沒靠譜去處,那此時魯智深再殺公人,就可以確定不會是救林沖、而是害林沖了。林沖阻止之後,魯智深必然需要留下兩個公人性命,以保障林沖能合法到滄州去完成官方交待。這樣的情況下,魯智深如果再打公人、給人平白留下怨氣,以致後續報復林沖,就不如冷遇、震懾,再給予適當甜頭撫慰來得有效果——這一點,魯智深做的比武鬆到位。 所以林沖勸魯智深,既是提供信息、也是提供臺階;魯智深也沒有糾結,得到信息後,就隻是以武力威懾兩個公人。四人喝酒吃肉,並沒有刻意虐待公人。公人問魯智深來歷,魯智深笑著戳穿兩人心思,聲明自己不怕;兩公人一時摸不清底——即便知道身份後,有魯智深聲明在前,兩公人自己也不能肯定地判斷是不是魯智深有背景、真不怕高俅,隻能讓高俅自己去判斷。魯智深“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長途護送林沖。沿途林沖恢復身體條件,有了戰鬥能力;董超薛霸暗裡猜測出魯智深身份。 距離滄州隻有一兩日路程,打聽得前路安全,魯智深趕在公人前麵返程,也方便提前防備報復。林沖讓魯智深回張教頭處接頭,既是報安全,應該也是讓魯智深和張教頭對接聯手,看張教頭處的資源是否能對魯智深有所幫助。林沖在東京的資源力量必然是被高俅所壓的;但如果不涉及高俅、過了這麼兩月,部分資源按常理來說應該可以發揮支援作用。臨走時,魯智深給點甜頭、再次威嚇公人。魯智深走後,林沖捧魯智深時透露出魯智深身份。 有陰謀論者以為,這裡是林沖賣友求榮或自保。我以為不至於。如果林沖想賣魯智深的話,則他應當說的更清楚,說這麼含糊根本落不下好處。同時,魯智深的身份,從出手救林沖起就必然保不住。魯智深和林沖兩人都明白這一點。 如果魯智深救完林沖後一言不發,在酒店四人飯後就表麵撤離,顯得似乎是恰好路過,轉入暗中保護,那麼魯智深還能有些微偽裝隱瞞住身份的可能。但魯智深在林沖和兩公人麵前提的第一句話就已暴露了自己身份“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這句話說明魯智深常住東京、和林沖近期常有往來;甚至點出了“買刀那日”。對高俅、陸謙等當事人,隻要一問當時安排的賣刀人,怎麼可能查不出魯智深?再加上魯智深外貌特征極其明顯,在和尚群特立獨行,隻要兩個公人活著回到東京,那滿地線索多得不要不要的,弄明白魯智深身份根本用不了兩天時間。 林沖、魯智深有可能輕視這兩公人的智商和能力嗎?林沖起步被折騰成那樣,開始時被騙,但回頭一想就知道這兩公人渾身上下長滿的全是心思。這種情況下四人同行,讓兩人仔細觀察魯智深形容舉止,魯智深的身份本就無法隱瞞,隻是大家沒有揭開明說。所以林沖此時這話最多隻能起縮短公人調查時間的作用。當然,此時林沖是心生感慨、情緒有所動搖,失言成分居多;畢竟這話他本來也是沒必要說的。 此時林沖、魯智深視野裡,魯智深本身畢竟是方外之人。林沖既然在官方視野裡確認被發配到滄州幾年時間(而沒有半路殺公人潛回東京潛伏下來——當然憑個人能力應該也做不到),其實是死是活對高俅本應已毫無意義。既然林沖的死活都不見得有意義,那魯智深作為法律正常管不到的人物,高俅並不見得需要對其作太大的文章,嫌麻煩揭過是有可能的,當然隨手下一道指令為難魯智深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這要看高俅平時表現出的個性是否睚眥必報。高俅為此居然能追殺魯智深,那屬於目無法紀,不是正常邏輯能推斷到的事情,截止此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高俅還未表現得如此殘暴橫行。高俅陷害林沖,還處在利用法律這一層,做了法律證據,此時眼裡至少還是有法律的。而林沖向魯智深提供張教頭這一節點,提供了他自己和張教頭兩人的社交資源匯集點後,本應在不遇到過大威脅的情況下,對魯智深在東京的生存活動有一定的回護和回報的作用。因此正常情況下,林沖確實不需要太擔心魯智深的問題——高俅後來越變越殘暴,在書內人物而言,也是一次又一次在突破過往形象,不是完全能提前預料到的。 《水滸》到了這裡,高層人物可以無視律法,要取林沖性命。林沖對此毫無辦法。魯智深要實現道義,很難不違抗法律;要徹底實現道義、確保林沖暫時的人身安全,則林沖魯智深均將再無合法去處、且要連累親屬。這些事情發生的直接原因,是高俅已盤踞在司法體製之上。 高俅的背景力量可以無視司法體係,高俅又以道義為輕,導致了司法體係選擇為虎作倀;於是遵循道義者隻能被迫和司法體係發生對抗。在魯達打鎮關西時,司法正義其實可以為民間道義所理解,畢竟魯達的真正理由說不出口;而魯達出家,也是在法製許可範圍內的解決方案。而此時林沖就算出家,應該也毫無作用;更何況林沖也沒處憑空去拿個出家指標(度牒)。所以林沖和魯智深當前的選擇,屬於稍稍委屈魯智深和江湖道義(一般來看,張教頭回護能力並不見強,魯智深有較小的被報復可能),嘗試在司法體係和江湖道義兩個取向的許可之間,看起來似乎還存在的一條夾縫裡,堅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