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書,膏粱之中輸卻,輸在了民脂民膏上;諱(名)世傑,真不該被稱作(卻本應是)世間英傑。 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 這實在是一件很讓人遺憾、惆悵的事情。 回到正事。為官兼任者,別人對他最常見的稱呼,尊敬起見,通常是多職位中最高的那個。梁中書在朝廷任中書,以中書的身份留守大名府,地位淩駕於大名府知府之上,全麵具有極高的政治權力。 梁中書了解完楊誌的初步情況,大喜,馬上留用。這個大喜是一個短周期的伏筆,後文很快一項項就講明了他大喜的原因。 楊誌表現出了勤快、謹慎的一麵,進一步貼合了梁中書的要求。梁中書決定讓楊誌以自己人的身份在大名府出道,提高他待遇,並發揮官務上的作用。梁中書任用楊誌能夠“恐眾人不伏”,也許確實是邊軍軍官地位要高些給了他壓力,也許是梁中書本人做事確實不算徇私枉法,能夠表現得公開公正。 梁中書安排演武,並讓楊誌參與其中。比武前先在公務場合(廳前)和楊誌溝通,確認以這種方式提拔楊誌的可行性,以免計劃落空。 楊誌給出了精準清晰的回答。第一句正麵回答了自己的客觀水平;第二句表示有信心擔責;第三句馬上表示感恩;第四句許諾回報。這個回答懂事、上道、明白的很,太符合梁中書要求了。所以梁中書大喜,並馬上給予回應,給了一副衣甲。 這副衣甲首先是獎勵,梁中書知道楊誌目前沒錢沒渠道置辦;衣甲同時又是安全保障,有保護好自己為先的隱藏含義;再次,古代一副好的衣甲是戰鬥中更重要的一環,有安全保障就更方便出手攻擊,原本需要以傷換勝的就可以直接取勝,可以大幅度提高楊誌的實戰能力。這個獎勵實用、實在的很。 第二天梁中書直接帶著楊誌到教場。書中詳細描寫了邊軍軍容。梁中書點名副牌演武。 從前麵介紹來看,副牌是列席官員中最低的職務了,梁中書提拔安插自己人的同時,觸動軍方利益已經盡可能低,盡量平和滲透。 周瑾出場表現有章程、也很有勇武:“暴雷也似聲個大喏”。梁中書讓周瑾單人演武,眾人喝彩捧場,既是正常流程,也是梁中書向大家伏筆,襯托楊誌水平:周瑾可沒什麼毛病,楊誌打贏了是楊誌厲害,楊誌打輸了也不能算他窩囊。免得楊誌勝後,別人說周瑾今天有病在身什麼的。 隨後梁中書直入目標,安排楊誌出場,暴露了今天演武目的。 梁中書稱楊誌作“東京撥來的軍健”,這個正式稱呼不能含楊誌當前沒有的職務(如果這裡稱原製使,則會是諷刺楊誌、消除周瑾壓力),不突出其曾犯罪身份(既然梁中書開釋了楊誌,那就算解釋作服役流程執行過快,也已經是本地最高長官認可其服刑結束),而軍健的身份則給予楊誌入場比武的資格。楊誌現身答應。 梁中書對大眾交待楊誌背景:楊誌是有軍事身份底子和資格的;他確實是犯罪來的,但我認為不礙事,不需要告訴你們詳細情況;現在雖然沒有對外戰爭或不方便宣稱對外戰爭,但即使隻是以內部盜匪猖狂的背景,作為邊軍,你們還是得以武力為要,我準備以“國家用人”這個大帽子不拘一格讓楊誌走快車道;現在我出言決定下一步安排的目標,由楊誌以武力來爭奪你們邊軍最底層的職務,你們可都聽好了。 邊軍軍紀嚴肅。梁中書雖然實質是對邊軍說話,但麵上話還是對著楊誌說的,旁人不便搶答,所以由楊誌帶著感激之情回答,別人大概帶著邊軍的驕傲默許了梁中書安排,準備看實際進展。梁中書親自交待楊誌的戰馬裝配——一方麵這可能是正常交待,還可能是震懾下頭別亂作文章,有可能是防止軍方看到自己觸犯他們利益,不好好賣楊誌麵子,從中作梗。隨後梁中書安排先比軍隊中的主要作戰兵刃——槍。周瑾見楊誌來比武,自然發怒。 這裡對“賊配軍”這個叫法稍稍做下分析。 《水滸》中常見對犯罪人員罵法是“賊配軍”,實際的法律執行也是這樣。當犯罪分子“賊”被發配後,往往出路在軍中。楊誌這是在邊軍,直接跳過了牢城營服役的階段;林沖在濟州時,最後把關的軍官搞不好也是從配軍提拔起來(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林沖自己被安排看草料場,實際不就是軍隊後勤管理人員?一旦有軍事行動,就處在納入軍隊編製的邊緣。 這個“賊配軍”應該是宋代法製的一環。起初的含義,應該是好的,可能是宋太祖階段就傳承下來的:犯了法的人,膽子大,反社會,與其直接殺了浪費,不如放在軍隊底層,能夠從中選拔出有勇氣、有武力、敢辦事、對外橫的人才,至少也可以把這些犯罪分子的精力腦力用於對外戰爭、再不行就當敢死隊炮灰嘛,宋太祖肯定相信自己壓得住,總比用良家子弟去打前陣、配裝備、平白消耗掉來的強。在戰爭年代,這個製度應該是正麵貢獻遠大於負麵影響。但到了和平年代,宋遼都停火了這麼多年,梁中書作為邊境留守長官都不能明著提邊境戰爭風險,這些犯罪分子不斷向軍隊裡填充,甚至升遷,負麵作用就已經顯現了。 在和平的日子裡,犯罪分子依然不斷產生;派到軍隊裡去後,由於缺少對外戰爭機會,這些犯罪分子立功表現的機會大幅降低、而存活率又大大提高、很容易在軍隊中占據更大比例。這些犯罪分子一開始隻能占據軍隊下層;隨著他們的增加,正常良家子弟參軍的比例就降低了;即便良家子弟參軍,也更傾向於希望直接任軍事領導職務而不與犯罪分子為伍;當底層軍隊犯罪分子比例過高後,沒有家世傳承、不能直接擔任軍官的良家子弟更加不願參軍,隻有軍事世家會入伍任軍事長官,這樣軍隊保衛家鄉、同情底層人民的成分越來越少,而橫行不法、隨手犯罪的成分越來越高。 隨著犯罪分子繼續增多,逐漸軍隊中層也會有部分內卷成功的原犯罪分子。軍隊裡犯罪分子比例加大,原“消耗品”增加,朝廷對軍隊的重視度、精良裝備的分配比例恐怕就要逐漸壓縮,這些行為客觀上會損害軍隊的真實作戰力量、紀律性和向心力。隨著這些不斷發展,文人群體將進一步看低武將團體:你們裡麵很多都是犯罪過來的,我們中的清高分子有理由看不起你們。於是到了這個時期,賊配軍這個明顯含貶義的詞語的惡意就愈發顯得突出,不但社會百姓看不起、文人群體看不起,甚至連軍隊裡也產生了分歧和歧視。 周瑾楊誌即將交戰,不知道是依循慣例、是梁中書不懂軍隊細節的疏漏、還是梁中書對楊誌武藝的信心、又或者是梁中書暗中期待給周瑾來個血的教訓,眼看兩人即將真刀真槍比武。 聞都監覺得不宜玩火,站出來勸阻梁中書,並直接提供了可行的解決方案。梁中書順從勸告,沒有堅持原有方案(如果要堅持,可以以軍中人何懼生死的言語激將,邊軍應該下不來臺、隻能接受)。梁中書給予聞都監方案肯定。 比武結束,差距明顯。梁中書話語中問題拋給前任“前官參你做個軍中副牌”,要執行之前自己說過的話語。李都監出麵回旋,要保周瑾職務,軍方內部很團結——某種意義上就是不團結梁中書。梁中書依舊順從。 比箭即將開始。楊誌因為此前梁中書同意了比槍時控製殺傷力的方案,提醒梁中書是否需要繼續控製弓箭殺傷,梁中書此時對楊誌信心充足,表達了要教訓軍方的態度:“武夫比試,何慮傷殘?但有本事,射死勿論”。這下言語說出來了,李成不好當麵再攔,隻能鉆空子,在梁中書沒明確指明的領域,安排雙方都給麵盾牌來降低傷害。楊誌信心充足,主動提高自己難度、向軍方透出自己實力水平,同時對軍方也展現出一定誠意、留點未來的回旋空間。周瑾受李成回護之恩,站上了軍方立場,這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基於立場利益的怒火蒙蔽了大腦的判斷能力。 也許是梁中書不希望楊誌與軍方私下商量,也許確實李成交待和兩人準備防護手段的時間已久,將臺上催促比箭。楊誌當麵躲了三箭,拿著周瑾的箭當證據來見梁中書,這一行為是在暗示詢問自己武藝已經充分顯示,是否需要糊塗收場、不明麵強行教訓軍方。 梁中書不依不饒:今天的演武一定要給軍方一次打擊。這個要求不見得一定是梁中書心胸狹窄,也可能是過往經歷中軍方確實太過橫傲,必須有個徹底的教訓,促使軍方服從領導。既然梁中書明確號令、不考慮收手,那楊誌服從執行。一箭不致命地射周瑾下馬,以盡可能容情的方式完成了對梁中書的交待。兩位軍方主將都監不好再攔,梁中書也足夠滿意,準備落實自己言語。 急先鋒索超因徒弟受挫,挺身個人出頭維護(書中沒有交待有人授意)。他自身職務高周瑾一檔,可以以自身職務給出更大的利益空間,來當作賭注。但索超自身的身份其實不足以和梁中書對話,從前文看至少越了六級了。不論他個人是否英雄了得,這個在行為上應該都算不守規矩。個人理解,在軍方,規矩鬆一些和更嚴格一些,這兩種可能性都存在,一定程度上還看帶軍主將的風格。 李都監見到楊誌表現後,對索超依然有信心,樂意見索超出馬為軍方挽回麵子。李成以捧楊誌、認輸一陣的言語,憑自己身份認同索超說法,完成這項軍方提議。梁中書基本目的已經達到,覺得擴大戰果的收益概率不小,征求楊誌意見後同意安排,並且慎重交待、給予好馬。這說明索超武藝名聲在梁中書處是有耳聞的,不拉攏的原因應該是因為索超的軍方背景,以及其辦事不仔細周全。梁中書給出自己馬匹,如果索超戰場上有愛先殺馬的戰鬥風格,那麼這一舉動甚至還能限製索超的戰鬥發揮。李成也慎重安排索超裝備,側麵可見索超平時裝備和馬恐怕確實不那麼精良,也是被埋沒的狀態。由此可見索超對其徒弟確實講義氣。 梁中書多少表現出了緊張和關注,方便及時製止。演武按流程嚴格進行,在場各方都熟悉並且遵循號令,軍容整齊嚴肅,烘托了演武氛圍。 楊誌索超鬥了一陣;軍方愛才惜才,也可能是更看得出兇險,聞都監拿令牌分鬥,再兩名主將一起代表軍方向梁中書申請停手,多少有服軟的意思。梁中書看不到進一步擴大戰果的希望、目的已經達成,歡喜收場。 梁中書回府,過程中與街道百姓能夠直接溝通,雖然距離感明顯,但其為官至少不是遠在天邊、完全孤立隔絕於民眾的。 不過這裡用語很有意思,是“眾老人都跪了稟”。為何非要點出這個“老”字,是強調沒有青壯年?為何沒有青壯年?是表示還不夠懂事?那為何老人懂事就要這麼做?為何捧雖然捧了,但捧的話沒那麼誇張(比如天授兩位神將輔佑,必能保國安民、建功立業之類)?是不能?還是不願?是否隱含梁中書掠奪百姓、青年有怨氣不服的含義?總感覺這裡有些意味不盡,不能完全確定。 索超升官,有軍方兄弟聚眾慶賀;楊誌則投梁府,畢竟今天是代表文官集團打擊了軍方。雖然楊誌過程留了手、結果也尚好,但總歸成了對頭,依然還是做自己本份事務。對楊誌而言,東郭比武收益總體良好。從此梁中書經常帶著楊誌刷臉熟、楊誌開始有正常收入、也算是一定程度結識了索超。結識對象上專門點出索超,說明軍方多半已經記仇;同時即便索超也隻是“心中也自欽伏”,到不了有密切來往、溝通信息的程度。此時軍方與梁中書依然隱隱對立,楊誌在大名府也是半孤立狀態。 大概三個月後,家宴上,蔡夫人開始提醒梁中書注意嶽丈生辰。梁中書明顯對此也很敏感,反應準確到位,同時對蔡夫人多少表現存在疏離。蔡夫人先口稱相公,略顯疏離,見梁中書應對正確,再改用親近些的丈夫稱呼;梁中書先以名自稱(古人長大有了字的情況下,自稱名是表謙遜),後依然口稱下官,如履薄冰。此後兩人不再稱呼,緊張環節已過,但梁中書還是用名自稱,疏離感和警惕心依然懸著。 從梁中書陳述的信息可以看到,四月之時,錢已具備,相關人員用錢去采買貨品;五月中旬,禮品準備周全,可以安排人送出。但去年送貨失敗,今年需要選擇個送貨的負責人。這部分潛在信息量很大,後麵以生辰綱為主題時再作分析。 這裡蔡夫人和梁中書的對話更顯一分社會的悲涼:為什麼梁中書任職是蔡京的恩典、不是國家的恩典?為什麼梁中書上任哪怕不是報效國家、安頓民眾,至少也是效忠官家、穩固統治,而卻實際上是破壞國家、報效蔡京?更配上專門點出的“世傑”二字,世間英傑被控在這個環裡,認知扭曲。官家個人目標穩固江山與安享太平;蔡京等人籠絡人才、收刮財富、滾動擴張自己對世事資源的控製權;世間讀書人出職之後不是為國、不是為民,或再有初心,也至少不能全心為國為民,大量精力用在回報和服務蔡京等人之上;武將集團分散分裂;各地吏員強化對本地的掌控力量;民間富人勾通官吏、交通江湖好漢以圖自保;平民百姓各憑自己能力和運氣照看自己生活。社會上下努力各向一方,官員階層乃至吏員、富戶對民眾的榨取逐漸越來越甚(執政流程收錢隻會越來越高、錢財不會從上向下走、那錢財最終能從何處出),社會聚合力量整體削弱,社會內部政治逐漸走向動蕩。 拋開此時社會動態不談,到這裡我們已經可以看到,梁中書在大名府的任務繁多(算上保境安民),而自己幾乎是孤家寡人。無論蔡夫人、軍方都是梁中書的疏離對象,梁中書身邊就沒有個底細清白、能力出眾、辦事可靠的人可輔助自己,這就是楊誌被發配到大名府、他了解完楊誌的情況之後大喜的原因,楊誌滿足了上述全部條件,這正是他最需要的人。 梁中書到任一年多來,除了保境安民的基本工作,他還麵對的問題包括: 1、文武不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更確切的說,梁中書遇到的情況是武官群體不能完全聽由己命,獨立判斷和單獨行動的意識很強。畢竟這裡是邊境,武將地位相對要高一些。梁中書希望能進一步控製武將群體,哪怕是部分軍事力量。畢竟這裡是對遼前線,目前雖然整體和平,但還是有對外、哪怕是對內剿匪的戰爭機會;戰爭過程中,有聽命自己的部隊,則戰爭獲利可以由自己獲取,自然好過平白交給那些驕兵傲將們;當然,文武不和可能還有深層原因,這裡沒提,後續清風山可以作個側麵參考。 2、搜刮財富。每年十萬貫生辰綱,折算大概半個億的財富。我不知道大名府一年正常稅收應該是什麼量級,無從比對這生辰綱對梁中書的壓力究竟多大。但從後文梁中書隱隱支持李固對盧俊義下手來看,想要在不導致轄區動亂的情況下完成這項任務,應該難度不低、而且一年難過一年;同時這裡涉及蔡京與梁中書的關係——從蔡京視角來看,不論發生了什麼,過去一年的生辰綱未到蔡京手上是事實。有沒有可能是梁中書自導自演昧下了生辰綱?蔡京角度看是不能排除這個可能的。梁中書既然不是受益方、又拿不到賊人,他後麵至少也要自證清白、全力完成任務。 全文來看,除去“世傑梁中輸”這一根本方向問題外,梁中書各項行為其實都算可圈可點,至少看起來中正大方,其能力水平當的上他“世傑”這個名字。本篇名字連起來是:“梁世傑周謹聞達理誠索超”,即本人完全謹慎、聽聞通達、行事道理真誠,隻是索取超過了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