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黃泥岡上(1 / 1)

入世讀水滸 逵哥兒 4387 字 2024-03-16

此時楊誌隊伍已經過掉了四座強人出沒的山頭,越過了太行山區這個最危險的地段。隻要再過了山岡,剩餘的危險點將是兩個黃河渡口和一個樹林,情形和山區將有所不同。   現在回頭看七星聚義之中,吳用打算安排劉唐去打聽楊誌生辰綱的信息,和公孫勝“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隻是黃泥岡大路上來”這句話,已能看到常規凡人行事成功的概率之低,同時看清這天有閑心的恐怖。如果沒有公孫勝的存在,以一個普通人劉唐去打探消息,吳用的計劃大概率也就是個枉自多心、大夥白折騰、最後毫無用處的結果。而公孫勝一言既出,楊誌一路躲躲藏藏、費心費力躲過沿途一眾盜匪,卻注定了一頭撞在以逸待勞的七星手裡,如同如來手裡的猴兒,怎麼也翻不出去。作者把公孫勝的話寫在前麵,這裡看楊誌的種種行為,就越發顯得可悲。天暗星已經籠罩定了楊誌、再怎麼做事,也隻是空折騰。   楊誌離開北京是五月半、走到黃泥岡是六月初四,看地圖已經走了三分二強的路程。根據楊誌親身走過的險路和地名“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鬆林”,就算不結合地圖也能判斷,此時危險行程已經過半,大股強盜風險已經避過,剩餘的主要風險在於小型組織。出了黃泥岡,下兩個危險地點是黃河兩岸;之後是過一處樹林,就即將進到汴梁府治安能力範圍。挨過黃泥岡,至少在渡河的過程中軍士們可以恢復體力,然後再做赤鬆林的最後沖刺。然而因為公孫勝的存在,晁蓋的隊伍直接破壞了正常強盜打劫的行為邏輯次序,以降維打擊的姿態猛然出現在楊誌隊伍麵前。   到黃泥岡時,毫無裕度的時間期限、不做解釋的高壓要求、不獎隻懲的暴力管理、雙頭並立的隊伍結構,讓這一臨時團隊離心離德到了難以彈壓的程度。一路上躲避過的次次危難,讓隊伍其它人把楊誌的行為當成了“狼來了”般的詐唬。在老都管的支持下,軍士們依靠著老都管的身份和楊誌對抗,給自己尋找休息空間。老都管自以為仁慈地出頭,找楊誌商量做高危舉動。   楊誌回話並不客氣,老都管以實際行為支持軍士們的抗議舉動,甚至擺出身份來阻攔楊誌確實偏於暴力的管理行為——話的明麵上是把身份擺開、顯得柔和,但這種話術某種意義上是在強調自己的身份。而這個過程中老都管先喊出來的“楊提轄且住”,怕不是暴露隊伍身份的直接導火索。楊誌想盡量勸老都管協助自己,但老都管耍威風痛快、甚至直接截了楊誌話頭,拿話頭正確、為尊者諱言的官方風氣話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來堵楊誌嘴,這是隻顧言語痛快、不管實質風險的嚴重內部乾擾。   此處我看有人提到過,認為老都管自己養尊處優,以往來去應該都有護衛;同時《水滸》天下變亂也就是幾年來的事情,因此老都管的話有可能隻是從其早期自身體驗出發,是真覺得太平;我覺得可能性太小,畢竟去年生辰綱被劫,老都管不至於不知道,否則也不至於能服從梁中書命令跟著走了這麼久。   楊誌爭吵之餘,依然保持警惕性,發現了危險可能、隨即當麵撞見晁蓋等人。雙方爭辯。   這個過程裡七星對楊誌做出解釋。這裡的“販棗子上東京去”不能完全算破綻,因為可以從中斷句,因為“販棗子”,所以“上東京去”,省略了“目前在回程”,這後麵提及的吳用在客店的信息暴露並不完全相同。七星自稱“濠州人”則明顯是可疑點,濠州在黃河以南,汴梁也在黃河南,從汴梁回濠州怎麼也不會渡黃河往北、再渡黃河往南回濠州;但楊誌作為山西人、在汴梁任職、後續活動範圍在山東至河北的軍官,不熟悉濠州的具體方位並非完全沒有可能。這裡我沒有做過考證。如果要支持這個可能性,楊誌作為一個應過武舉的人,宋代的武舉需要沒有地理考試;楊誌是一名前製使,殿帥府裡平時需要沒有懸掛全國地圖;大名府倒無所謂,畢竟大名府階段楊誌都在梁府裡,這個階段他多半看不到地圖。如果不具備這些條件,這裡楊誌應該起疑心。當然,既然這裡七星表現在麵上的是在懷疑楊誌是歹徒。那麼這個溝通過程裡,七星適當瞞報自己身份行程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對話過程中楊誌完全沒報自己的信息,連偽裝的信息都沒報。楊誌此時警惕心未完全消解,不吃七人的棗子。   然而接下來楊誌卻放鬆了警惕。楊誌和老都管相處不夠融洽,反饋信息時不是共同研討的態度,沒提出濠州這個信息點,失去了老都管見識全麵、識破七星的發展可能。老都管“似你方才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這句話客觀上有提醒楊誌的效果,但互懟久了,楊誌沒有充分警覺。客觀而言,楊誌依然應該貫徹乘熱趕路的思路,此時是真不能歇的。因為公孫勝存在,七星以逸待勞的打劫確實無法預測;但隊伍一路行來,楊誌是不能肯定背後會不會有強盜大部隊在追趕自己隊伍的,應該繼續保持前行爭取時間、和看不見的敵人拚鬥。所以這裡楊誌最好的做法應該不辨真假、草木皆兵地繼續催促隊伍前行、能盡量避免背後有強盜部隊追來的可能。楊誌放棄了自己堅持的原則,讓隊伍被劫的概率提高了——雖然實際上由於七星的存在,客觀來說結果沒有什麼差別,隻會讓七星由智取改為力敵、可能會不得不流血,但生辰綱此時已經保不住了。   隨後文中細致描繪了白勝、七星一通炫人耳目的操作。蒙汗藥下的量真合適,發作的時間正好:楊誌看著大家喝了過陣子沒事,自己跟著喝了點,過不久大家就同時有事了。這個應該是個漏洞,也不排除最初原本裡另有邏輯,流傳中不被理解而被修改。比如說楊誌看其他人倒下,醒悟過來拿刀要打,七星隻是閃開,不久楊誌也自然倒下,這就要合理的多。整個環節裡,其實白勝客觀上真沒什麼罪過,就是上來賣了兩桶酒而已,藥是七星下在酒裡的。換個人來賣酒,七星一樣能如此操作,隻是配合效果不會這麼好。隨即七星得手走人。   這裡有兩個問題:   1、七星為何不殺楊誌等人   這個問題我也困惑過一段時間。楊誌等人束手就擒、七星當麵作案、形象完全暴露在楊誌一行麵前。雖然七星自稱濠州來、有一定誤導作用,且此時七星裡真沒周密人(後文就能看到路上留下的破綻)、自以為成功,但一刀下去、蹤跡難尋,豈不是更加安全徹底?何況這不是一般的劫財,劫到了梁中書和蔡太師的頭上。這兩人頭上動土,影響程度比殺人也差不許多。目前我的答案,確實還是作案性質不同。   這個性質不同,則不是官府法律層麵的性質不同,而是此行在道義層麵上的性質問題。生辰綱是不義之財,七星確實心理上取之無礙,但楊誌等人已經妨礙不了他們取生辰綱,再殺他們則會道義有虧。不殺他們、七星能夠達成一致意見;要殺他們,七星內部可能會有不同想法、產生分裂;而傳揚出去,這些人的道義水平恐怕多少要打些折扣。同時這對後續發展應該也產生了影響。此時未形成命案,後續宋江通風報信、朱仝明追實放,心理層麵無礙,怎麼說晁蓋都隻是劫個不義之財;如果此時是殺了十五人,後續宋江報信、朱仝假追是否還那麼心安理得,就存在打上問號的可能了。   2、楊誌為何不第一時間追蹤,反而去尋死   我們可以回憶起高俅對楊誌失落花石綱的評判“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這次從官方角度,評價楊誌卻剛剛好。當前情況下,七星前麵走了不遠,半天最多數十裡路程;七星推車走的,楊誌醒來沒過多久,沿途恐怕還有車輛痕跡可尋;如果動用官府力量,以七星這七輛江州車,目標非常明顯,近乎和梁中書初始方案犯了相同的毛病。楊誌駁了梁中書方案,對其中利弊應該一眼可知。此時楊誌首告,以他見過七星而留下的印象、以他的智慧,即便他無法知道七星這次計劃隻是黃泥岡一段極盡花巧,實則顧頭不顧尾、沿途破綻一堆,但較大幅度挽回損失的把握也不是那麼渺茫,應該值得努力嘗試。   然而此時的問題關鍵,在於時間、在於領狀(應類似於軍令狀)。原本時間計劃上就沒有裕度,趕了二十天左右、走了三分二的路程;後麵的路程本來就要加急,才可能有一兩天的裕度。現在開始追兇,順利估計也要十天八天,不順利則要幾個月開外——楊誌單人追下去不能指望自己單人拿下七星——而到那時蔡京收不到禮物已成事實。則即便屆時楊誌在追兇途中,他也要被官方直接拿問。   所以從行程開始,能否一次性將所有禮物直接送達蔡京處,就是個零或一的問題,沒有中間態。中途發生了丟失事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追回的財寶哪怕有八九成,對蔡京和梁中書而言,那也是辦事人員將財寶失落、毀壞、延誤關鍵時間節點、讓梁中書給蔡京賀壽一事不成,事情的性質不可能形成“去年生辰綱都送不出半路,這趟雖然頗多曲折,延誤時日,最終還是送成了”的結果,而隻可能是“楊誌辦事不利,失落生辰綱,耽誤太師時機,難作後續委任”。   所以在這樣的外部壓力和前景預期下,楊誌哪裡還有心思去挽回損失、追查七星?雖然有老都管壞事的部分因素,但自己受的領狀、白紙黑字的責任都在自己身上。前途黑暗,因此尋死;尋死之中又有脫逃一念起,隨即離群而去。   楊誌走後,墻倒眾人推。誰來管你曾為眾人遮風擋雨、勞心勞力?楊誌一路上不作溝通,把所有人都逼在自己對立麵上。眾人難以共情楊誌的內心艱苦,隻能感受到背上天天揮來的鞭子抽痛,推起責任來毫無負擔。於是老都管等人分工安排就地首告、留人配合捉拿、搶先回梁中書處形成定論,執行正常流程、順便堵死楊誌正規途徑回頭的路子。   可以從另外一個視角反向猜測補充。楊誌的這趟出行,距離成功可算隻有一步之遙,已客觀證明了其方案的可行性。未來的年份裡,如果梁中書在楊誌的方案基礎上正確改進(加些獎勵、早點出發),沒有天閑心的乾預,生辰綱恐怕後續年份裡大概率都是能送得成的了。隻是那些時候裡,楊誌這個挖井人,已經隻能在二龍山上,遙望中原。隻是不知他是該發恨、還是能有心思遙相祝福?又會祝福些什麼內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