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住處的路上,宋江被閻婆攔住。此時宋江已有數月不曾去見閻婆惜,事實上斷了關係。 “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麵”閻婆聲明自己殷勤到位、捧宋江身份;“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以假設語氣開口,仿佛責怪婆惜,但實際沒有承認婆惜對宋江有傷害;“也看得老身薄麵,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以中間人身份自居、壓低婆惜身份、以給宋江出氣的口吻讓宋江端上身份、不好與婆惜計較;“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把找到宋江當作是天意“有緣”,含有宋江不宜違背緣分之意,“老身有緣”、“得見”繼續抬高宋江身份;最後給出訴求“同走一遭去”。 宋江以公務為由推脫。閻婆“我女兒在家裡專望”,如果宋江去了,這話其實也沒錯,專望的不是宋江而已;宋江如果不去,那由著閻婆說,宋江平白略虧人情;“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開始階段言語上表現得要求極低,如果宋江有了行動,再等宋江在實際行為中支付了投入成本後,再一步步加碼。 宋江繼續推脫,說“明日準來”。閻婆知道要爭當下,這種話信不得,一鬆手想再找見就難了,利用自己上年紀的女性身份優勢耍賴“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是誰挑撥你”給行為定性,聲稱是宋江受了挑撥、閻婆要澄清事實;“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點出客觀核心邏輯,按這個情況,其實作為說的出話的人,閻婆母女按理的確不該去招惹張三且知道這點(實際是女兒隻顧自己,不聽母親的話);“押司自做個主張”斷絕宋江借別人言語堵閻婆話語的可能,要求宋江為自己話語負責,再加上此時雖然婆惜行為有錯(按閻婆說法還是宋江聽了挑撥)、閻婆則應該算是無辜,宋江心地善良,不好硬甩閻婆臉色,不論接什麼話語,都很難在給閻婆麵子和不去婆惜去處的同時找到出路;“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用自己麵子要替婆惜攬走責任,重申基礎要求;宋江話被堵死,隻能硬推公事“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裡”。 宋江推公務推了三次、找外人說話的理由也被堵死、對閻婆還不好發脾氣,畢竟自己對閻婆惜選擇的方案是冷拒放棄、不是揭破並從麵子上斷絕來往,所以此時沒有多少轉圜空間;閻婆再一擊封喉,把推脫公務的理由也堵死,宋江再無選擇:“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雖然這話有些野蠻越界,但依然有些捧宋江;宋江如果不對閻婆發脾氣嗬斥,則很難拒絕;“押司隻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裡自有告訴”給宋江設懸念,盡量創造點吸引元素,至於到時候沒有說法,那人都去了,總比不去強,臨機應變就是了。宋江同一句話不好說第四次,還是有些心善,見不得別人苦,沒有硬抬某項公務出來壓閻婆,而是鬆了口“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不放心,繼續死皮賴臉防範“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端不住麵子“直恁地這等”,去了閻婆惜處。 門前,“宋江立住了腳”有點猶豫和反悔的可能;“閻婆把手一攔”隨時防備,“押司來到這裡,終不成不入去了”拿宋江來到門前當宋江的沉沒成本,言語上推宋江進去。宋江進去坐下,閻婆依舊身體上防著“隻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一語雙關“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騙閻婆惜走動,最怕的是沒動靜,有動靜就有的發揮。閻婆生生從兩邊的不可能中硬堆出一條見麵的路來。 女兒被母親騙到,有了動靜,張望了一下;看到真實情況,便罵宋江。母親有了部分條件,雖然女兒不配合自己,也強行曲解、借題發揮“這賤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再賠笑“押司,我同你上樓去”。 母親把宋江拖到房裡,宋江坐下,但隻對著床側;母親強拉女兒起來。“你隻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先作表麵輕度責怪、實際開脫;“閑時卻在家裡思量”說瞎話,給宋江臉麵,把事由往女兒羞惱這一最可能欺騙成功的方向上歸;“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給宋江抬麵子、點女兒要配合自己、繼續假責怪真開脫。這些話也盡可能圓上自己拉宋江時的話語“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女兒在家裡專望”。 女兒並不領情:“把手拓開”,“你做甚麼這般鳥亂”。母親見女兒不配合,也沒辦法,隻好硬扯“推他女兒過來”、“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希望打破僵局。兩人都沒有配合母親的意思。母親自己再找出路,想要依靠酒精和性別原始本能來強行造出和解的局麵“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裡,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並給女兒開脫和叮囑“不要怕羞”。母親看出宋江要走,臨去先把門反鎖了,實實在在的軟硬兼施到位。 母親一人細細地乾完所有活計,來服侍兩人,讓女兒把酒破下僵局。女兒繼續隻顧自己:“你們自吃,我不耐煩!”母親點出核心所在“我兒,爺娘手裡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麵上須使不得”。這是這部分內容的核心關鍵。女兒並不走心,說冷笑話。母親還慣著女兒,以誇來托一下宋江身份“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給宋江抬下麵子。女兒連回頭喝酒的麵子都不給母親。母親招待宋江、宋江對母親和女兒還是區別對待的:老人家為娘辛苦,宋江給了麵子。於是母親自己陪宋江。“莫要見責,閑話都打迭起,明日慢慢告訴”不讓隨便說話,以免惹火破壞了眼前不算太好的局麵。女兒看到發脾氣趕不走宋江,磨不過母親,轉而想灌醉宋江了事。母親覺得有了借酒解局的可能。 母親自己喝了些、加了酒,想拉起酒局氣氛,促成好事,嘗試對宋江提要求“你不合是個男子漢,隻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不接話;女兒不搭話;母親隻好尷尬地單人說話撐酒場。 唐牛兒登場,觀察完情況後,收到宋江遞過來的信號,和宋江演戲。宋江要走,被閻婆看破點破。打唐牛兒的時候,閻婆點的話是“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此時對她而言,這是飯碗的事情。“乘著酒興,叉開五指”打了唐牛兒的臉,栓門。唐牛兒罵話離去。罵話中也認可這是閻婆母女的屋子“教你這屋裡粉碎”。 被閻婆點破手段,宋江“待要去來,隻道我村”,想看一下閻婆惜的實際表現。這裡的“村”我傾向理解作沒有度量的意思。兩人都沒情分。夜漸漸深,婆惜穿衣睡覺;宋江脫了幾件外裝,頭沖另一邊睡下。“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裡氣悶”,這基本足夠確認外頭流言的真實。 宋江對平常的生活,隻是臨時算計;閻婆則是人老熟悉的很——作者能寫出這些來,真是比閻婆還要熟悉這一溜套路;在生活之外,閻婆沒有能力;但在這個月夜的小樓裡,實在是閻婆的主場,發揮的淋漓盡致。 一夜未睡,“捱到五更”。穿衣服起身時,宋江罵婆惜;婆惜回罵。宋江不再爭吵,卻忘了招文袋和刀。閻婆以為好事已成,也可能睡的迷糊,沒作留意;閻婆交待關門;宋江還算控製的住自己,沒有亂找人撒氣,照做離開。 宋江回住處的路上,碰上賣湯藥的王公。王公問詢,宋江不願提起實際情況,推了個別的原因“夜來酒醉”。王公好心,就請宋江喝醒酒湯。宋江想起許諾過王公的棺材錢,想就昨晚劉唐給的金子辦完此事;發現招文袋遺漏。此時回憶起信件未燒毀的緣由:當麵燒信怕晁蓋等人覺得自己不念情;想回住處去燒被閻婆打了岔;昨晚想燒,怕被婆惜看見;早上走時忘了;同時想起婆惜是認字的,恐怕出事——想的真多真細。 婆惜冷暴力趕走了宋江,脫衣睡覺,看到宋江遺漏的腰帶。婆惜竟然想著“把來與張三係”,真做了可是要給張三拉足仇恨,張三可兜不住,這不是一般的不懂事。抖出金子,婆惜想用錢的時候又不把宋江當外人,準備用在張三身上;看了書信,婆惜拿到了宋江的通匪把柄。剛看完不久,宋江已經回來。婆惜連刀和證據全卷在被子裡裝睡。 宋江回來看見東西不見,從婆惜先前脫衣、當前蓋被的狀態確定是婆惜收了,忍氣陪小心和婆惜說話。婆惜雖然拿到了證據,但直接被對方堵住,如果麵對的不是宋江,其實已經幾乎是死局。即使直接給了宋江,也依然被有宋江疑心、滅口的風險。當然,從宋江全書的表現來看,如果真讓他毀了證據之後,婆惜裝不知道,他應該不至於牽連報復,甚至可能會給好處;但這是基於對宋江言行明白且認可的情況;多數情況下,收了證據就已經是死局。婆惜卻甚至還敢“呸!你不見鬼來!”當麵罵宋江是鬼、使橫“老娘拿是拿了,隻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讓步,希望婆惜看以前的恩情,婆惜直接點破“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事情揭開,難有善了。 婆惜就提條件。宋江有誠心答應。“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這裡可見此時婆惜典身文書在宋江手上,那典身為妾還是典身做使女是宋江說了算還是文書裡有明確寫法?前兩條宋江答應完。第三條婆惜要“有那梁山泊晁蓋送你的一百兩金子”。要錢就要錢罷了,非要點出梁山泊晁蓋來沒意義地刺激宋江,又在犯忌諱。一百兩金子參考折算四百萬元。宋江先闡述事實,婆惜不信。“可知哩”婆惜認為宋江果然隻是愛錢不給,考慮到有可能是怕落成證據,倒也算退了半步“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表示可以在三天內變賣家產給上;婆惜依舊隻當宋江騙她,不給宋江讓步的空間,並再進一步脅迫“明朝到公廳上”。 此時嚴格說來二者談判依然有緩和的空間,宋江當下寫個欠條字據,應該還算在雙方均能接受的範圍內。但談判氣氛極其緊張,婆惜一再脅迫、無視宋江情況,縱情的同時宋江怒氣已壓抑控製不住;婆惜毫不鬆手緩和,不把現實身體力量威脅放在眼裡;甚至再加脅迫撩撥“在鄆城縣還你”。明明此時談判氣氛緩和對婆惜更為有利,宋江如果想賴賬、無意談判,才需要讓談判破裂、直接武力威脅,但婆惜的談判控製卻偏偏向著高風險的方向不斷壓迫。談判條件無法談攏,宋江武力動手搶奪。一奪奪到刀;婆惜還不退讓、一句“黑三郎殺人也”把自己逼上絕路。 從書中無法獲知,如果過了談判這步,後麵會發生什麼。宋江究竟會不會遵守諾言?或者是會擔心婆惜行事毫不靠譜、且婆惜勾搭著有心思的張三,事後再來采用或軟或硬的滅口方式?或者是關鍵證據在毀滅後,隨便婆惜怎麼說,也不能讓別人相信、不能形成證據、不會影響到自己的正常生活?這事很難說清。但閻婆惜首先搶了證據,不裝糊塗、不給空間;其次以證據要挾、條件上毫不退讓;其三不顧場麵、幾次玩火挑撥在關鍵點上。不給別人空間,等於自己也沒有空間;婆惜每催逼宋江一次,就是往死路上催逼自己一次,活生生把自己逼死。這讓壓根沒有邁過談判的第一道坎。 宋江立刻燒書,完成關鍵證據毀滅。閻婆在樓下聽得聲音,閻婆所聽到的第一句話,應該是婆惜的“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或者是宋江的“你還也不還”。聽到女兒叫殺人,“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仿佛心靈感應,趕上樓堵住宋江。宋江直告其結果,有把握正麵處理此事。其把握無非是若閻婆低頭,宋江可以給錢讓過;如果閻婆不低頭,宋江此時應該也不介意再殺一個。 至此時,閻婆是閻婆、婆惜是婆惜,二人似乎是分裂的。婆惜死前,閻婆的所為,可以說是為婆惜,也可以說是為她自己,畢竟二人捆綁在一起;確認了婆惜的死亡,則即將拷問閻婆,究竟是何立場。對宋江來說,婆惜犯了大錯、和自己存在嚴重沖突,但已經消亡;閻婆在宋江眼裡,似乎隻是為她自己圖謀剩餘人生的未來,並沒有犯過大錯。若隻是要錢送終的圖利人,那宋江認為可以擺平。這裡宋江的善心卻被利用成了危害自己的因由。閻婆這裡絕對有宋江當初“心內自慌,卻答應道:‘晁蓋這廝,奸頑役戶’”的風采。“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隻是老身無人養贍”閻婆反應太快,而且和之前閻婆行為風格一脈相承,那個時代,人命本來涼薄;市井之人,在官吏麵前本來就更難計較。這個反應,在宋江來看是完全正常的取向;宋江安心,撫慰閻婆。 閻婆極其冷靜,仿佛替宋江思考“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宋江似乎也很熟練“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我自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押司隻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似乎還在為宋江著想;宋江覺得對,“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不肯走開、讓宋江有做手腳的空間,卻從宋江的角度找到了說法,認為自己去叫不動人,耽擱時間“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想想也是,就親自去。閻婆跟下來,鎖了門保護現場,從宋江角度則可認為是防止別人撞見。去陳三郎家的路上經過縣衙。宋江對閻婆已無防範心理,從自己能武力掌控的婆惜家到了“縣門卻才開”、自己難以把控全局的公眾場合。 宋江是真正沒有料到,閻婆居然如此愛女,能為女兒的復仇,拚卻一切;之前閻婆所表現的一切、仿佛從自己角度為自己的謀算,居然隻是為了擺脫宋江武力絕對控製的場景空間、並一起進入一個宋江難以發揮的場合。閻婆到此“把宋江一把結住”,“有殺人賊在這裡!”。不點出是宋江,先讓別人過來圍觀,以免別人擔心宋江的名頭“家家閉戶不見”,反而成有利宋江的場景。可惜宋江名聲還是太高,幾個公人信都不信,隻覺得是閻婆想訛詐宋江:“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隻消得好說。” 昨晚挨了閻婆巴掌的唐牛兒來縣衙前賣糟薑;閻婆此時的實在話“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聽不在唐牛兒耳裡,還了閻婆一巴掌。宋江趁機“往鬧裡一直走了”。宋江此時往人多的地方走,自己個子矮,作為目標很快能消失在視野中;而閻婆沒有調動大多數人的力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人群不會攔著自己,反而容易走開。閻婆再也把握不住希望,宋江已經走了,隻剩唐牛兒在麵前,隻能扭上他去見官。我疑心唐牛兒在作者的語言環境裡有搪塞類似含義的諧音。 閻婆惜大劇落幕,婆惜二字得到了最終注解。實在是因婆惜,而未解世事、自私自利;實在是婆惜,閻婆能放棄一切未來而為其復仇。閻婆何苦,老來夫喪女先亡;閻婆何辜,女遭兇去仇被藏;閻婆何怪,縱女自大無能教;閻婆何堪,人間無戀命不長。婆惜在閻婆眼裡,也許是她年少的自己,用自己的人生閱歷,盡量營造女兒愉快生活的空間;忙前忙後,似乎在為她自己;生死分開,才見得一切為的是她女兒。 這回下來,最形象生動、最刻畫細微、最引人落淚的人物,在我來看反而是閻婆。帶出一個被過分寵愛、不懂世間艱辛、而又占有青春資源、自以為是、隻要圖自己快活的蠢貨閻婆惜;塑捏一個青春已逝、熟練人情世故、用盡一切手段要保障女兒生活,不得女兒理解、又愛女勝過一切、知道“別人麵上須使不得”、偏又縱女不能約束的閻婆。中秋夜死皮賴臉、圓滑堅定,將宋江纏回家中,翻臉把唐牛兒打出門外;既望清晨壓下震痛、冷靜惑敵,把宋江騙到縣衙口,反遭唐牛兒一記巴掌不得不鬆手讓宋江離去。這一夜一晨的主場裡,其心思能玩弄宋江於股掌之上。最終宋江脫離了這一畝三分困地,閻婆則世事茫茫再無希望。 縱女如此,愛女邪?害女邪?有母如此,婆惜泉下有知,何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