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牛兒打岔，放走了宋江，被閻婆拉到縣衙裡。 　　知縣計劃開脫宋江，就來打唐牛兒，“隻要朧朦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把唐牛兒禁在牢裡，想做個糊塗案。張三押司出頭替閻婆做主，或許有為婆惜報仇的意思，但更大的可能隻是想做成個死案，把宋江趕走、騰出自己眼前的位置。張三言語上秉公論事，督促著知縣往抓宋江的方向走，並“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隻管來告”。有張三的主持和暗中支持，宋江殺惜案一點點向前挪動著進展。 　　去過宋家莊，宋江當吏前也完成過大家都熟悉的套路預案，公人們可以有得搪塞，也樂得搪塞；“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發來告”，擺出讓人看不下去的架勢，再自己出頭響應“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告狀，倒是利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張三的做法，既堅持了對宋江的打擊，又免去自己出頭招惹知縣的仇恨，以站在知縣的角度點出關鍵問題的方式來推動事情。張三從宋江那裡學到的不少。 　　雖然閻婆真上州裡去告的可行性太低，但是這事對知縣來說也不能去賭。宋江不在，吏員不和知縣一條心，知縣辦事也不能順遂，於是再派朱仝雷橫去宋家莊抓宋江做交待。這段裡，閻婆“哽哽咽咽地假哭”，我傾向不該是假，有後人添字亂抹黑的可能。 　　在這裡，時文彬為官，有撤換和提拔吏員的權限。憑著這個權限，吏員們需要為其服務。但同時，作為一個流動過來的知縣，平時對縣裡的所有行為都要依靠各類吏員去落實實施，才能擁有對縣裡實際的管控權。流動的官和本地的吏在對縣裡事務的影響是相互配合和製約的。由於所有實際事情的操辦還是都在吏員手上，當吏員反對時，就可能陽奉陰違。知縣雖然可以更換吏員，但沒有充分的理由和必要性，則撤換吏員是粗暴行為、不得人心，後續吏員的反抗空間就會更大。 　　官權要通過吏的行為來生效；吏員又不能有完全獨立的主張——至少要串通其他吏員和符合潛在吏員的利益才能實行。宋江的名望對全縣上下的吏員都產生了影響力，其實即使時文彬不放，宋江也依然可以在知縣的追捕要求下超脫於法規之外。從這個角度來說，知縣隻是順應吏心和民心做了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朱、雷二都頭來宋家莊上。雷橫先搜一回搜不著；朱仝把雷橫等人控製在莊外，“把門來拴了”，自己去找宋江。這裡給宋江酒後忘事埋了伏筆，宋江明顯不記得自己酒後和朱仝講過的這事。從宋、朱二人的溝通內容來看，二人平時關係確實要好；而雷橫口快、氣狹、好賭這些毛病則讓宋江不好和雷橫有密切往來。朱仝透了信息、做了個大人情，再做白臉分雷橫一個人情。二人把宋太公給的二十兩銀子（參考估價四萬元）分給手下，回稟縣裡。朱仝自己用錢安排了閻婆、安排了州裡。案件的常規流程已走完。全縣上下吏員隻有張三一人與宋江作對，實在沒法期望能產生什麼更大的效果，何況其目的也已基本達到。知縣給唐牛兒安了個冤枉的中等罪，基本完結了案子。宋江宋清自行啟程避難。宋江超高名聲、平時結好的人情往來所發揮的作用淋漓盡致。 　　宋江宋清來到了柴進莊上。這次柴進的莊客比對林沖時明顯有了長進，有禮貌地詢問宋江兩人姓名。宋江名聲也大，莊客都聽柴進說過，“慌忙便領了”二人，走上三個時辰去往東莊找柴進。看來柴進自林沖走後，對手下莊客管理有明顯加強。 　　到了東莊，莊客禮節安排的妥當：“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隨後“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著三五個伴當，慌忙跑將出來”，可見得柴進招待隆重、心思急切。宋江對柴進而言一定程度上還算是同行前輩。柴進資源遠豐厚於宋江，但名聲並不勝於宋江，很容易想到是業務能力的差距；所以這對柴進而言不但是結交好漢，還是個業務能力提升的機會。 　　三人見過、宋江柴進相互都表現得極為尊敬。招待時“宋江正麵坐地，柴進對席”，這可能是不分主客的坐法？“有十數個近上的莊客並幾個主管”，這些主管也是林沖到柴進莊上期間沒看到的。大概是林沖去後，柴進整飭了家務，針對已發現暴露的問題，區分出了內務等級、安排了事務管理了。 　　喝酒到晚上，兩人都喝的不少，宋江去解手，路過犯瘧疾的武鬆時把炭火踩翻到武鬆臉上。天傷心登場。 　　回顧宋江被判罰的歷程。知縣時文彬開脫宋江一事雖然依法不當，但就當時社會而言，是為鄆城保下一個對社會治安、風氣水平有巨大正麵貢獻的地方乾吏人才，其價值遠在這一次司法正義之上。所以這個行為雖然可以論其徇私枉法，但在當時的社會結構下，恐怕應該說他回護了宋江才更算一個好官。宋江在大赦之後如果能夠返回，即使不再出任押司，對鄆城百姓生活而言，他也起到了調劑餘缺、提供底層社會基本生存保險的作用——這妥妥是一個不用交保費的民眾失業、重病、喪葬保險公司。 　　至於宋江錢從哪來，書中能看到的地方，主體應該是憑自己的道義名聲，從別的豪強、富戶、山寨中來，其次才是他自家的產出，或是他身為押司的灰色收入。書中宋江明確可見最大的幾筆收入分別來自於梁山、柴進、清風山、孔家莊等，而梁山這個階段主要的錢來自生辰綱和打劫大商戶。這不妥妥的官方口徑上的劫富濟貧終端。這麼個自上而下的反向經濟流動走向，對社會穩定、底層百姓生活簡直再有利不過了。此時時文彬對宋江的處決會發揮榜樣作用。放過宋江一定意義上順應民心、讓人願意從事慈善；緊抓宋江會容易讓人心寒、社會風氣趨向緊張。精簡點來說，殺宋江則易使民生弊；放宋江而有望民生興。在那個非法製、非強管控型的社會而不是當下，我傾向於此舉是個基於道義評判的好官所為——當然不是個基於司法流程評判的好官。 　　因此，此時，一個道義上的好官想要維持道義，則也必須對抗法律、甚至要冤枉道義名聲不那麼高，但本來也應該屬於被維護對象的一般意義上的好人。時文彬事實上隻能在道義上的壞，和更壞之間選一個結果。當然，有宋江的道義和情感關係加成，時文彬這個選擇做的毫不艱難。既維持社會穩定，又符合自己情感所需，還符合道義取向，時文彬不需要絲毫猶豫就把鍋甩在唐牛兒身上，並主動去拖延閻婆的訴訟進程，這還能獲得看客們的同情和支持。而出於自身目的、客觀上推進司法進程的張三，則不能獲得看客們的共情、在道義評判上也將落個小人的位置。 　　然而如果先忽略下宋江的主角加成和共情因素，則唐牛兒在這個審判過程中，是個實實在在的被冤枉者。而他的這個冤枉的判罰還是由個書中旁白認證過的好官來做出，毫不猶豫的就要屈打成招。書中並沒有把唐牛兒的行為寫成他自己的情願，唐牛兒得知宋江是兇犯的那一刻是慌張的，不是主動英勇去頂包的。唐牛兒還想繼續維持他賣糟薑、弄點閑錢去賭博的生活；他想做個好人，但不曾想要被一個好官知縣扣上“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的黑鍋。因著唐牛兒表現出的想法，我們不該評判說唐牛兒就該仗義救了宋江、這是他的福氣之類的話語，不該把看客們的道德期望強加在實際產生損失的唐牛兒身上。唐牛兒並沒有表現得樂於背負這份損失。對唐牛兒而言，這就是個徹底的飛來橫禍、是唐牛兒在小小的仗義期間打翻了關鍵支點、被扣上的一口大鍋，且以他後續的處理方式，這也根本無法轉成他的江湖道義名聲；他不在江湖上走動，也難以發揮這潛在道義價值的正向作用，甚至都不能成為他炫耀的資本。被打了二十杖、發配五百裡的唐牛兒，他何嘗該什麼罪來？ 　　同樣，對閻婆而言，這也是一次明顯的司法不公。閻婆後續的告發，隻能算是被張三利用，充當其做死宋江復出可能性的工具。即便如此她也依然看不到為女兒復仇的亮光。中秋夜和既望清晨對局部的充分把控能力，出了樓房並沒有絲毫的作用空間。朱仝給了她錢、要封她口，她又能怎樣？這事她上街說去，別人有誰願意站她這邊？甚至搞不好還要站宋江那邊唾罵她和她女兒。然則除了婆惜這個女兒實在招禍外，閻婆自己行為裡有犯了什麼錯處、值得如此報應？知縣、滿縣上下的吏員，在別人眼裡光芒萬丈，在她眼裡則是黑暗無光的象征。甚至唯一給她好處費的朱仝，還可能是因她要繩之於法的宋江的交待而給的她生活費，她就算猜到，又能如何？宋江後來再被捕獲時，知道閻婆已死，滿縣上下應該都是鬆一口氣的態度；那在閻婆而言，她該的什麼罪過？縱女不教，以至於此？ 　　那麼論婆惜。婆惜錯處確實很大、很招禍。對婆惜的處理，宋江可以休棄、可以追款、可以逐出，哪怕像金翠蓮那樣對待，讓婆惜和閻婆落個一無所得、流落街頭、不時被討要利息，哪怕因此凍死餓死的結果，那也算婆惜罪有應得、不知好歹、不通世事。憑著滿縣的風言風語，也不會有魯達來錯為閻婆惜出頭。但婆惜卻本不該由宋江殺卻。閻婆堵路、關門勸酒、夫妾失和甚至成釁，都算是平常可見的民間糾紛，不至於死刑的罪過。這些事情升級的原因，還在晁蓋的那一封書信；晁蓋上了梁山，原因在生辰綱的不義之財和官府的高規格追捕；不義之財再作追責，那來自梁中書在北京的盤剝；再追本溯源，則指向梁中書邊上監督的蔡夫人、指向朝堂之上的蔡京。 　　朝堂對地方的壓迫、對底層的盤剝，導致民間生活中大量存在的裂痕因之而擴大、性質出現了升級；為求社會整體穩定，司法以道義的名義，將冤屈憑空加在那些無辜者的身上。婆惜之死、唐牛兒之冤，雖然自身各有問題，但本不致死。這個責任雖然直接來說似乎該由宋江來承擔，但深究其下，則應承擔者在朝堂之上。 　　這一事件，不是蝴蝶翅膀扇起的一陣風，找書苑 www．ｚhaoshuyuan.com 而是蔡京為代表的朝堂對下高壓榨取中抽出來的一條線。這條線上有好官時文彬，有天下幾乎最仗義又吏道精通的宋押司，有義氣為重的朱都頭，有豪俠貼近底層民生的雷橫，有對內護短、對外盡量避免主動殺人的晁天王，那都尚且如此；其他未抽取的線上又該如何？這能有多偶然？是。劫了生辰綱的隻有晁保正。那麼貢獻出梁中書那十萬貫生辰綱的背後，有多少妻離子散、悲歡離合？何濤的結局如何、黃安死去家人該怎樣？第一批五百、第二批上千的征討軍馬、軍馬過境沿途的村莊，又發生了什麼。 　　不劫生辰綱也許就沒事？滿清對世界列強貢獻了多少寶貝，滿清沒事了嗎？當不義之財橫行天下時，每一個無動於衷的好漢都該往臉上狠狠來兩個耳光。所以為何是“朝天王”劫的生辰綱？當你在珍珠群裡品評時，你可以議論是哪顆珍珠還有瑕疵；當你被推到糞坑裡挑選時，有眾多天罡星的存在，這已經是最能不讓你那麼反胃的一顆屎了。紅樓夢是風月寶鑒，寫的極其隱晦，於是人人看來是文彩華章；施先生筆下點出一點寶鑒的側麵，難道世人就該屈膝投降，由著蔡京遂意主張？ 　　朝堂的高壓導致了民間原本微小的矛盾沖突被放大；追求道義者，麵臨了電車難題，隻能在較小損害和較大損害之間去做抉擇，直接下達對無辜者造成嚴重傷害的指令。災難性的後果在鄆城縣發生。之所以說是災難性，並不是閻婆惜死了，而是鄆城縣的免費社會保險公司出逃了，再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賣湯藥的王公的棺材錢，最終還能得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