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第五年六月,武鬆踏上前往孟州的道路。六月底,大概中午時分,來到孟州道十字坡,見到兇悍主婦孫二娘“倚門迎接”。 公人待武鬆確實不錯,主動給武鬆開枷休息。囚犯武鬆做主應答老板娘的招呼。先喝了些正常的酒,饅頭熱好,兩公人走累了直接就吃——此時幾人應該已經吃完兩盤肉了。 武鬆質疑饅頭餡的問題,提出“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裡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這句話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難說。一般來說這句話應該是武鬆現捏的,否則孫二娘的反應應該是扭曲而不是否認,即提出,武鬆這話不是指他們家或者不是這個十字坡;且張青是能夠挑著包子去附近賣的,如果真有這話,周邊哪個村子他好賣的出去包子?但因為武鬆找樵夫打聽地名的時候,樵夫說的是“有名的十字坡”。這個“有名的”究竟是什麼名,沒有給出其它說明,所以這話也不排除存在的可能。如果存在,則可能隻在外頭傳揚,怕惹張青夫婦、本地人反而知道的少。 孫二娘雖然否認,但武鬆疑心不減,問店主人下落,並進一步以“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調戲孫二娘。孫二娘一麵笑,一麵改了原本幾乎是正常招待(牛肉是沒處找去,不算她故意害人)的主意,準備對付武鬆,提出“便在我家安歇不妨”,似乎在響應調戲。武鬆見孫二娘麵對調戲不逐客、不改臉色,反而是主動留客,認定孫二娘已起意害他,主動提出換酒,給孫二娘下手空間。孫二娘隻當前麵的話已揭過,武鬆注意力轉向享受酒食。兩人互相幫襯著讓蒙汗藥下成,武鬆裝作喝了酒,等孫二娘後續文章。 酒裡果然下了蒙汗藥,兩公人倒地,武鬆裝著也倒。孫二娘報復了調戲自己的囚徒——這調戲的罪過也忒大點,看著收入歡喜。兩個打下手的男子搬不動武鬆,孫二娘依然有自信力氣超過他兩,讓兩人閃開,自己脫了累贅衣服來搬——確實搬了起來,但被武鬆腳夾腳、手拘手反控製住,反把孫二娘按壓倒在地上。孫二娘反應過來對方是設計自己,可能是被控製住怕掙紮惹武鬆進一步下手;也可能是明白過來知道是誤會,避免誤會擴大,不敢硬掙紮,開口大叫討饒。 張青正好回來,看到眼前場景,並不當武鬆是惡漢、反而認他是個好人,以言語交流的方式希望武鬆放手。武鬆跳起身,拿腳踩著孫二娘,準備好了動手來看張青。張青沒有動手打算,顯得尊敬(應該是把手交叉在胸口),問了武鬆名號就下拜求饒。武鬆看張青夫婦都不反抗、反而顯得順從,放了孫二娘,注意到這兩人行為邏輯不一般,詢問姓名;並表示歉意、願意結識“卻才沖撞,阿嫂休怪”。孫二娘也同意是自己認錯、沖撞了人,互致歉意。 張青此時的邏輯顯得古怪,但卻反過來以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為人有足夠的道義水準。張青夫婦平時行為方式是為惡。以惡手段加在惡人身上,則算是好漢行為;以惡手段加在善人身上,則不是個善良人士。平時他人容易看到張青夫婦行為方式是惡性的,所以當別人和張青夫婦作對、又不立刻造成傷害的,張青夫婦傾向將這些人識別成好人而非惡人、不與其動手,這是盡量避免傷害好人的行為邏輯。這一邏輯的內在因素是張青夫婦自認能與講道義的人們為伍,平時行為效果是從善居多。張青夫婦這一行為邏輯和後文船火兒張橫成對。這是僅在惡世、亂世裡才可能成立的特殊邏輯;在客觀上,當這一邏輯成立時,則反過來也證明了世道已進入到極其惡劣的境地。 張青講述。這裡原本是光明寺,他是光明寺的菜園子。因為“爭些小事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這句話張青設了懸念,武鬆沒有詳問,我們無法詳細知道。但文中有一個可供對比猜測的地方,是瓦罐寺,一樣的結果。“後來也沒對頭,官司也不來問”又顯得古怪,和瓦罐寺更像了。打劫失了手,卻被帶到城裡學了本事,又得了妻子。一個光明寺的菜園子、能剪徑的強人,發出感慨:“城裡怎地住得”。城裡怎生住不得?然後原光明寺菜園子回到原光明寺地址蓋草屋賣酒,選著客商謀害性命度日。張青挑選得合適,一直沒被管。 這堆話,滿滿都是疑點,讀起來句句兇狠。但搭配二人行徑,則回想起來則處處是悲哀。出了《水滸》,單獨拿出這段話來,怎麼解都邏輯不通;隻有在本書這個地方出現,才能有一套合理解釋。 張青本是個老實的善人,在世道光明時,當個普通的菜園子。光明寺(光明逝)地方也偏僻,大概同樣遭遇了瓦罐寺的事件,張青爭得性起,屠了剩下的寺僧、燒了光明寺陪葬,自己留下來等官司拘捕。然而光明寺的崔道成和丘小乙大概也隻是流竄過來的,沒有其他根底,無人出頭。官司上無人管這光明寺究竟如何。張青沒了生計,隻能打劫。張青的丈人不知道經歷過什麼樣的事件,或許與張青有一定程度的共鳴,並不認為在這偏僻地方打劫的張青就一定有問題,反而肯定其心性和人品,把女兒終身托付給他。還保留著善良本性、沒有生意可以經營、隻有武力的張青在城裡麵對著“垂病”“今憐”的武家、“重名”的趙家、任文官玩銀子的“窯”家、“做古”飿的張公、明“查訪”暗“砸秤”的王婆、拿獵戶性命不當回事、認錢超過道義的知縣,滿城隻有一個正卿還隻能賣個冷酒,隻能發出“城裡怎地住得”的感慨,回到光明寺的舊址搭起草屋學胡正卿賣酒。偏僻的地方賣酒不夠生活。反正地方偏僻,為了生存,張青挑選對象乾起了謀財害命的買賣。卻因為自己挑選了合適對象,殺人反而殺成了好漢,在江湖上有了一堆有共同語言的朋友。張青這一生過下來,為求善卻隻能行惡、為惡反而卻得認同得了妻;求生存難存、有選擇地謀財害命反而又成了好漢,發現世上有好多同類人。張青的綽號菜園子,其實是在說明張青所行依然屬於光明寺(事)。至此張青的行為邏輯和來歷等疑問解除,目前隻剩一個問題:張青是怎麼有選擇地謀財害命,能害人害成一條好漢? 於是張青講述自己謀財害命的選擇標準,解開這最後的疑點。 張青堅持三類人不害。一是雲遊僧道不害。這些人平時並無享受,不是得利人群、不是作惡人群。這裡響應了魯智深提過的差點被害事件,並從“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結拜為兄”可以看出,張青是真的光明磊落,堅定相信此類人群是善人、堅定相信自己的行為能得到善人的認可。拿的動這禪杖的,顯而易見其武力遠超張青夫婦;先得罪了這人、還敢救他起來,是真的把自己性命交在別人手裡聽憑處置。二是行院妓女。這些人陪小心得錢、又擅長傳播消息,害這些人太影響道義名聲。三是犯罪不死、隻被流放的人。根據張青經驗,這類犯罪分子裡反而好人居多——也就是說這年頭裡,好人被犯罪流放的比例遠超惡人。除這三類人外,經過十字坡的人裡,以張青的經驗,有錢的基本就沒好貨。見到錢包鼓,害了大概率沒毛病,基本都能增長自己道義名聲、都能得到江湖好漢和善人們的認可。這些人的肉拿去做包子餡兒,人人吃得——這就是此時《水滸》裡的世道發展狀態、這就是此時張青的害人經驗所得。 說完害人標準,張青再來核對孫二娘要害武鬆的過程。孫二娘承認是武鬆錢包鼓、加上武鬆出言調戲在先,所以改了主意要下手;武鬆反饋,自己是見到孫二娘盯自己錢包,覺得孫二娘要作惡,所以故意勾孫二娘動手除惡。在張青夫婦標準下,對自己作惡行為看不過去的都是好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能說是武鬆疑心太重騙到了孫二娘出手。事情解開,張青釋懷“大笑起來”。 武鬆要放兩個公人。張青先問武鬆目前是什麼狀況。知道了武鬆也是稟道義犯法,張青二人根據自己經驗,建議武鬆別去服刑,這世道好漢還是落草為妙。武鬆堅持道義細節,這兩公人沒有錯處,必須釋放。既然武鬆堅持,張青聽從。眾人聚餐。武鬆安排公人坐上座,包括張青都隻坐客席,孫二娘陪客。兩人說起目前江湖上好漢們的事情,結果卻大都是殺人放火的事;連長期隻做好事、鄆城縣裡的免費醫療保險公司宋董事長、精通法律官吏之道的江湖道義巔峰之一宋押司大人都被迫殺人犯了法。兩個公人害怕遭害;武鬆帶著天真安慰,自居好漢、不害善人——但對張青等,應該隻能說是害善人少、害惡人多而成的好漢,並不是完全不害善人。對武鬆的言語,張青夫婦並不置一詞。 招待了幾天,武鬆與張青夫婦結拜。張青夫婦大膽承擔了這兩公人報官追捕十字坡酒店的風險,給錢送武鬆等再度出發。武鬆把錢都給了兩公人做安慰,來到應該是張青夫婦住不得的孟州城、發配到安平寨牢城營。 孟州道十字坡,是地理上的十字坡,是道義上的十字坡,也是武鬆經歷的十字坡。在這個曾經是光明寺、現在是人屠場的地方,張青試探出一條明明是行惡,結果卻是向善的好漢途徑。光明寺裡兇惡作,十字坡上好漢成。這次到張青酒店,武鬆是個英雄好漢,理想天真;下次再到張青酒店,武鬆已是手裡沾上了無辜人鮮血的殺人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