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隻火把有可能是沿著宋江壓開蘆葦的痕跡來到江邊。 穆家威脅艄公把船搖回來;張橫點了自己身份。雙方對話。張橫口裡聲稱是要財,但是又表示得寧可把人殺水裡,也不讓穆家把人帶走。這裡,如果雙方真不和氣,那張橫確實不敢靠攏,但平白殺人也不給穆家,這仇結得過分,難道張橫以後都不上岸了,真要如此得罪穆家(對照後續李俊組織下和穆家會麵情況,明顯沒有如此仇恨)?如果雙方和氣,那臨時合作,一方拿財,一方拿人當然是最優解,有充分商討空間;既然張橫不應該往死裡得罪穆家,那張橫非要帶走宋江,如果不是純良,那就隻能是演戲需要,不會是真想殺宋江。 宋江貌似脫離了險境,並不記得薛永未能脫險、也不記得和李俊已經結拜兄弟,又健忘又負義,卻在船裡開口慶幸。穆家眼看張橫把宋江搖走、按理要被殺在江中,並不覺得大仇得報、也不失望離開,還點著火把在岸邊空等。 張橫搖船到水麵上,麵對兩個有水火棍的公人,不選擇偷偷動手,卻先主動唱歌聲稱自己是惡人,並公開宣稱船底下有刀。宋江又沒了剛來揭陽鎮準備和穆春動武的武勇、兩個公人的水火棍就拿在手頭,宋江也不搶來和張橫動手、也不去搶船底的利刃,反而先把兩公人扯住、乾擾兩個公人拿武器動手;自己隻管求饒、絕不亮名號,一定要眼睜睜看著張橫先拿出武器。 張橫刀已拿出、宋江扯著公人、公人拿著武器在船上也使不開,隻好反過來扯上宋江、認命。張橫隻管不斷吼叫催促,隻逼宋江三人跳水。 和清風山上不同,宋江這次寧可準備跳水也不願意亮自己字號。李俊再次恰好登場。張橫放著船上有武器、隻是相互扯著的宋江三人不先剁水裡,反而回頭去和李俊搭話,不怕宋江等人拿棍子從身後動手;話還越說越長,言語裡用詞輕視,但說話的行動上對這批船客是真的重視,生怕有什麼交待不清楚,鬧出誤會。張橫說的線索清晰,李俊就好搭話,喊出宋江身份。兩邊說了這半天話,宋江聽完了,認聲音的本事似乎不行,總算反應過來,趕緊大叫救命。於是張橫總算下來了臺,抱怨宋江怎麼要死都不報名號。 李俊介紹張橫,說起張橫這是“穩善的道路”。宋江和兩公人笑,李俊張橫並沒有笑意。 宋江和兩公人笑的恐怕也各不同。這句話在此時恐怕是殘酷的真話。這個時代,凡是張橫刀下殺的人,幾乎必然以惡人居多、善人為少。如果張橫身居官府之上,在那個染缸裡,則反而坑害百姓居多、造福世人為少。因此橫江打劫相對走正道來說,是穩善;為富為官想要致善反而為難。這是社會背景所致。善人遭壓迫為牛馬,哪有閑錢走動、雇私船;有錢雇私船的,大多與壓榨百姓脫不了乾係。 兩個公人的笑,自然是認為這幾個打劫的反話正說,是在說笑;李俊和張橫不笑,因為這說的是認真的;宋江心裡是理解、苦笑,但麵上當然要繼續偽裝不懂、和公人一起當表麵笑話。 宋江應該已經聽武鬆說過張青的故事;知道張青在十字坡上憑著三不殺,硬生生殺人賣肉殺成一個好漢,不至於這裡對這個“穩善”理解不了。當然,魚米之鄉不比十字坡,這裡一般而言,道義和財富、權力的可互容空間要更大一些,所以張橫殺的隻是夜間有錢乘私船的人。這正常來說自然不會包括通常多人一起行動的戲子妓女;不包括沒多少錢單獨包船的雲遊僧人;通常其實也不會碰上公人押犯人。這些人出行正常都是不會考慮雇私船的,更別說還是在夜間(日間是否也做如此行事,信息是不足的)。 張橫認識完宋江,主動介紹了自己兄弟。李俊張橫帶著宋江往揭陽鎮上走,在江上時李俊聲稱自己要趕的私鹽生意也不打算做了。張橫撐船出去許久,穆家兄弟還帶著隊伍在江邊等著後續,他們能是在等些什麼?李俊已經沒了試探宋江的意思,讓喊上穆弘穆春;宋江還得繼續裝傻,演個徹底:“使不得!他兩個趕著要捉我”。 等穆家兩人把戲演完、李俊這才徹底透徹地交待了周邊黑道勢力。宋江依舊裝傻,沒有裝得過頭,總算顯露出點義氣:“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了薛永”。轉天一早,穆春就帶了薛永進來,書裡也沒提薛永傷得如何,看起來穆春昨夜在宋江麵前所聲稱的“盡氣力打了一頓”的效果還不如薛永踢穆春那一腳。宋江在揭陽鎮住了三四天,還特意來交待薛永留在穆家莊上,不讓他去江州攪擾自己。這次穆弘送別宋江,就不像李俊那次隻拿錢給公人,而是先給宋江拿了一盤金銀。宋江對此也並不拒絕。宋江過江,“俊橫弘春永威猛”七人各自回去。 從揭陽嶺到潯陽江,是本書以智鬥為主題的內容部分。這階段內容,很多細節小點都可能影響到相關人物邏輯的判斷,而後來說書人恐怕能識別出來的不多,所以現存版本傳偏的內容估計不少。為什麼確定這部分是智鬥主題?作者提示地名“皆佯嶺”、“皆佯鎮”、“循/尋佯江”是一部分;出場人物名字提示也是一部分,按出現名字的順序:“(理)俊力同威猛;血勇張(掌)恒瞬;慕宏春”(才智的力量也同樣威猛,血氣之勇舒張的時間/能掌握住的總是短暫,傾慕宏偉春光)。當然,這名字裡,慕宏春三字雖然能指向“及時雨”,但也可能有別的更合適的解釋。除了作者的提示外,從邏輯上去找,宋江在這個階段許多表現反常。說書人可能把字句傳錯,但不可能把故事整體改編,因此看大局的事情邏輯,依然可以推斷出這階段講的是什麼故事。 揭陽嶺到,有公人專門提示,即將進入江州地盤。過了潯陽江,宋江到江州後,幾乎沒有黑道力量來與他接觸來往。雖然江州正道力量強盛,但如此表現結果,明顯不合宋江名聲在外、計劃要在江州常住幾年的常理。究其原因,可以看出是宋江在黑道麵前表現得過於懦弱,被人看扁了。為什麼宋江忽然如此懦弱?再看這階段的幾個主要事件,宋江從進李立的酒店開始,連續行為怪異,最後被蒙汗藥放倒,而此前宋江聽過武鬆的十字坡事件;下嶺後,李俊不介紹本地勢力,宋江也不問;薛永事件宋江表現還算正常,但聽薛永受害危險後,絲毫不顧薛永,違背宋江為人原則;張橫事件,宋江明明知道自己名聲作用,還堅決不肯通名,寧可跳水。細處細節可能傳偏,但這幾個影響故事走向的大局邏輯怪異不可能全錯。結合宋江出梁山的背景、宋太公的交待,去江州的意圖,則宋江主動偽裝、先行韜晦就成為這部分事情發展邏輯的唯一解釋。 明確了這階段的主線,再看李俊以俊字為名,本身就是智慧之人,則這個階段主題必然是智鬥。雙方對鬥,宋江勝出是必須結果,否則故事就主次顛倒。所以宋江從李立酒店開始故意中蒙汗藥,就可以判斷出是宋江主動開局偽裝爭了先,把李俊等人的主動試探心思打破。宋江的偽裝,不可能偽裝得和江湖名聲顯著不同,否則別人無從相信,所以宋江在仗義疏財、樂於結識好漢這兩點上必然不能偽裝;保留仗義疏財、樂於交遊核心特點的情況下,如何讓江州團夥放棄接觸宋江,宋江的選擇就是裝傻、裝糊塗、裝懦弱。因此李俊眼裡看到的宋江,就成了個隻會仗義疏財、本身一無是處、窩囊、沒經驗的角色。 當然,即使隻是仗義疏財,以宋江的江湖名聲,李俊也不能繼續往下試探,必須以宋江的人身安全為第一位。否則真搞出人命來,揭陽嶺道義中人在江湖上的名聲必定不夠抵消宋江在他們身邊身死帶來的影響。這是宋江的行為底氣。當然,這裡麵多少成分是大膽、多少成分是觀察後的心細,以現在流傳下的文本,這裡可能就有許多傳偏的細節。 比如李立酒店宋江中蒙藥之前,是否原本有更多提示,讓宋江從細節中判斷此地主人的情況?揭陽鎮上,薛永告別時有沒有更多細節提示宋江判斷出薛永也是測試的一環(現在流傳文本,我們判斷薛永是測試一環,通過的是薛永打穆春很輕,但不一定能算決定性證據,需要結合後來薛永的更多信息和表現,比如薛永在無為軍有收徒)?到穆太公處,宋江真的是破壁而出嗎?我更懷疑宋江是按穆太公、穆春給的提示(門房),奪門而出,好方便穆春追蹤,甚至還可能故意弄點聲響,這樣後續追兵很緊解釋起來邏輯就更通暢;潯陽江邊,宋江聲稱自己怕苦前,是否有細節提示宋江有了把握江上附近有人?現在的流傳內容,隻能是根據岸上火把猜測大概率有人會來附近,但不能肯定;在張橫船上,對宋江扯住兩公人,原文會不會有兩公人抄了水火棍恰待動手的提示,以明確是宋江故意扭轉形勢?甚至可能原本有更多提示的細節點,但說書人分不清主線邏輯,使得現在還原完整事件變得更加困難。 不過主線畢竟都在、說書人改文應該也是刪除偏多,對各人的行動方向、哪些事情本可以做而故意不做的,說書人如果刻意添加扭曲,留下的痕跡通常會比較明顯。所以這個階段發生的事情,仔細看來,整體麵目還是非常清晰的。尤其有地名喻義、各人名字的連續提示,這個說書人壓根想不清楚,肯定不會去改,來自地名和人名的提示必然是《水滸》原文的主題。 宋江在揭陽嶺前後的偽裝無疑是極為成功的。此後李俊等人基本放棄了對宋江的重視,而之後後來在江州獨立接觸宋江的張順,反而比李俊等人更看得清宋江的真實,成了江州殺局上拯救宋江的主導力量。宋江成功偽裝、苦心向公、擺脫黑道,反而將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地。這表現了宋江自絕於民眾、一心正道的不可行,再次強調了朝堂之上的腐朽陰暗、無可救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以此經驗而論,同樣能隱隱看到後續續書中招安形式的怪異和不妥——不是說會不招安,招安問題是梁山大勢、改不了的,隻是招安的具體形式不該如當前所傳文本一般。當然,非要說宋江好了瘡疤忘了疼,能把自己在江州成功脫離擁簇者,導致自己接近死亡如此深刻的生命教訓徹底拋掉,那我也無話可說。 除宋江外,這個階段裡,李俊的臨場應變、後續試探、周密計劃,充分體現了“俊”字的風采;揭陽鎮上管理極為嚴謹,就在江州邊上,穆家二人對本鎮人能夠控製如此之深,有如軍事號令一般,體現了穆家兄弟的才乾,也更襯托了後續江州事件中,穆弘決斷的極高水平——這才是穆弘身為天罡的真正過人之處。與此對比,雖然張橫還安排了張順對宋江進行後續觀察,但整個階段下來的表現則並非十分出色,這讓我懷疑七百年流傳裡張橫和宋江對戲過程有可能出現過較大的細節刪減。當然,有一種解釋是這些人裡隻有張橫看明白了宋江,於是安排了張順予以後續支持;又或者即便宋江如此,張橫也繼續予以支持。所以張橫(甚至可能原本是張恒)星號是天竟星,表示其有始有終。我覺得這個解釋有些勉強,現有文本對此提示不夠,也不排除是流程過程中細節失落造成。 而天壽星李俊。這個壽應該不是長壽,應該取自《道德經》“死而不亡者壽”,即便人死去,也不會消失的,稱作“壽”。“理俊”,過人的才智道理,是不會消亡的,李俊表現以智慧為主,因此星號為“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