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上張橫的家信,宋江來到江州、不再需要裝傻、重新戴上行枷。 江州府尹蔡得章,喻義應該是蔡京的德行在此彰顯。旁白評價“為官貪濫,作事驕奢”,但不同於慕榮厭達和知寨留膏,這一點沒有在具體故事發展中對應體現,有可能是後續說書人胡亂加的評價。 “江州是個錢糧浩大的去處,抑且人廣物盈”。蔡九知府見宋江“一表非俗”,並不起愛才考較錄用之心,反隻問“你為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這“一表非俗”看了和沒看沒什麼兩樣,後來被點到宋江他也還記不起來。公人解釋封皮一事,從農歷四月走來,到江州應該在五月初,本應該算作夏季;但長江流域五月梅雨,所以我不知道“春雨淋漓”這個解釋算是糊塗解釋、蔡九胡亂相信,還是應該算解釋合理。蔡九知府沒有深究,過眼就把宋江發去城外牢城營。假使這裡蔡九願意考上宋江幾句刑法案例、棘手事件的處置方法、讓宋江執筆寫上一篇文章,那麼後來的事情走向將會是完全不同。 江州府公人和濟州府公人出了州衙,宋江先在酒店裡請了酒肉、又給江州府公人打點了三兩銀子。這個空檔抓的,書裡空前絕後,再次證明宋江精通吏道。於是宋江才到牢城營,後腳押送的江州府公人就去替宋江說好話。濟州府公人出這趟差,出門宋江家裡打點、過梁山晁蓋打點、揭陽嶺李俊打點、揭陽鎮穆弘打點,也不知道回去時沒了黑道護身符,會不會便宜哪位好漢。 與前人都不同,宋江在見差撥管營前,先有江州府公人說過好話,想必差撥管營來的時候態度與對林沖等都不相同。宋江隱瞞了自己和節級有關係,不以勢壓人,而是先給差撥管營都雙倍起實在送錢;看起來管營那份還是沒過差撥的手。牢城營裡上上下下,除了戴宗沒給錢,其餘全都送上。 殺威棒時,宋江自己清楚,主動告病;也難為管營能從黑矮胖子宋江的臉上看出“麵黃肌瘦”來。管營又給了好差事,抄事工作聽起來就比較有發跡的希望。那個時代,某個領導一看某個人抄寫的字好,說不定就會點到身邊。宋江離開囚房、前往抄事房,囚徒們湊錢來給宋江慶賀;宋江真不尋常,到了抄事房後,還專門回來請囚徒們回禮。以宋江如此不忘舊的表現,差撥、管營等等一係列和宋江打交道的人,都可以放心把宋江往上層關係上推薦,能相信宋江得了好處也不會忘掉自己。 在抄事房住了半個多月,時間約在五月半附近。差撥再次提醒宋江,戴宗那裡怎麼錢還沒送?宋江口出驚人之語“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隻顧問宋江取不妨”。差撥被這捧得,雖然舒服,卻也為宋江擔心。“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我和你有言在先,可別怪我。宋江繼續放話,我給錢也行,隻怕他不敢收“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差撥眼裡,宋江大話連篇。此時戴宗已親自到,正發脾氣。兩人得了通報,宋江十分尊敬“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去見戴宗,沒有拖差撥一起;差撥想著不願和宋江交惡、不敢和戴宗交惡,果然躲了不見。 宋江對戴宗是特別重視的。吳用給的信息,戴宗首先是有神行道術,其次是“仗義疏財”。後者並不獨特,前一個特點則使得戴宗成為了對軍事政治具有特殊意義的特種人才。 戴宗“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裡;把四個甲馬拴在腳上,便一日能行八百裡”。戴宗這種走法夜晚還是正常休息的,白天也正常進食飲酒,所以其實還不是他的速度極限。對比正常行軍,秦明部隊正月裡少量攜帶輜重,一天大概走七十裡,有裕度,但不多;對比常人正常步行,按文中林沖發配滄州,二千裡有餘,是二十天左右,一天一百裡,大概時速五公裡。戴宗的速度大概是常人步行速度五到八倍,略快於正常人騎自行車、四甲馬則大致相當於專業騎手騎自行車;但關鍵是道路限製較小。用馬匹的話,不能走山路、需要驛站換馬、需要提前修建馬路。而戴宗自己就能達到全地形八百裡加急的效果。 在那個年代,沒修道路的地方不可以道裡計;大路反而容易被敵對勢力蹲守。這種特殊人才,能讓關鍵軍事、政治信息更早到達、沒有地形死角、不用事先資源鋪墊先修整道路、能在各類大事上獲取先機,實在是具有戰略意義的專才。這種人才,蔡德章後來居然也是說殺就殺,毫不可惜、並不爭取挽回,這實在是沒啥德行。 基於戴宗的戰略價值,宋江不準備用常規方式和戴宗接觸,而是準備和戴宗認真較量一番、深入了解,並爭取收服戴宗。 戴宗沒有預防;宋江則有備而來。戴宗開門見山,以自己聲勢壓人,“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聲勢腔調比戴宗還高,仿佛上官來此視察,“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戴宗大怒,要倚仗自己人多:“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宋江一動不動,兩邊人誰也不想隨便就斷自己財源、被身邊人孤立,戴宗要求違背了大眾意願,大家全都罔顧戴宗號令,“一哄都走了”;戴宗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要用的人全體背叛到對方那邊。場麵上隻剩兩人,戴宗打算以武力製服宋江——這裡我聽說有某個版本是宋江空手把棍接了,證明武力也高過戴宗——我看到的版本是宋江主動轉換話題,改以名義相壓“你要打我,我得何罪”,你師出無名,打我不屬於執行公務、不是執行公務則是你犯法、你不該有這項特權;戴宗說不出理來,確實缺少名義,但哪裡想得到一個犯人能和節級辯論名義?隻能惱羞成怒,表示“是我手裡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據理爭辯“尋我過失,也不到得該死”;戴宗表示自己拿捏得住一個犯人“我要結果你也不難,隻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反過來給了戴宗一個名義和拿捏手段“結識梁山泊吳學究的,卻該怎地”。 戴宗被戳了深度隱藏的要害秘密,冷汗劇下,控製不住情緒和場麵,“慌忙丟了手中訊棍”,懷疑自己聽錯;宋江又不把自己話說實,留了一線空間,“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的”。戴宗“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全方位被宋江壓製。宋江目標達成,笑著亮出名號。聽到名號,戴宗作為道義中人,不能用陰暗手段害死宋江滅口,全盤皆輸,隻能投降;很快也明白過來對方大概隻是試探,雖然自己被拿捏死,但還有出路可談,申請去城裡找地方說話。 這段交鋒,展現出官場上行動的幾大要素。正麵聲勢、得人用人、出師名義(以得法理和官方資源相助)、暗裡把柄拿捏。前兩項是戴宗發難、宋江接招反擊;後兩項是宋江主動出招,示範戴宗正確做法。雖然我沒有對應經歷,但僅憑道聽途說了解,宋江這可不該隻是“吏道精通”,應該已經是深通為官行動之理和戰爭行為要訣了。作者不說宋江“官道精通”,大概是不會作威作福、不貪贓枉法、不串通經營,所以於當世的官道並不精通吧,那麼這個“吏道精通”、而沒有“官道精通”,可能更該理解為“精通現實辦事手法”,是隱隱更高一個層級的誇贊。 如果宋江隻是常規申請見麵、遞信溝通戴宗,那是請戴宗照顧宋江,愛理不理,由著戴宗做主;經此一戰,則宋江反客為主、拿捏戴宗,宋江證明了自己官場手腕在戴宗之上,且拿捏了戴宗要害證據,戴宗需要聽宋江指揮而動——當然,宋江隨後又主動放棄掉這一點。取之艱難、放之更難,宋江先拿住戴宗證明了自己能力、再在後續放掉戴宗證明結交真心。從此後,宋江在江州有了基礎據點。這一戰裡,宋江以逸待勞、牽引敵方動向,在自己的有利戰場上正麵出擊;擊潰對手後,又主動放低態度、進攻對方內心、爭取收服對手、擴張自己資源和影響。宋江的這套招法,在後續戰陣上也常常用到。 這場較量裡,戴宗的表現確實是醜態備出。當然,最大的關鍵,在於戴宗被搞了突然襲擊,沒把宋江當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而宋江房裡留了關鍵拿捏證據、自己的名聲又是道義中人的魁首,所以客觀上是一場不敗之戰。這個過程中,戴宗如果平時待下能如宋江般周詳、行事謹慎、臨場自控能力出色,則還可能提前預知、甚至表現良好、跳出狼狽結局;然而戴宗在這些方麵都隻是一般水準,差撥對他的印象是“好生利害”,鋒芒在外、不得人心,又麵對著宋江高超反製兼著挑釁,未按常理出牌,所以隻能完全被牽著走,這個陷阱讓戴宗吃得是實實在在。同時這個陷阱也讓戴宗看清,宋江在為官作吏、領導眾人方麵的水平遠勝自己,對自己有著巨大的交好和服務價值。 戴宗服氣,申請換個場合說話。宋江第一階段目標達成,能力展示完畢,並不想給戴宗心裡留下芥蒂,語氣迅速轉向謙恭“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慌忙到房裡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宋江的目的依然是交好戴宗,而不是真想憑此拿捏戴宗,宋江並沒有沉醉在拿住戴宗的虛假勝利中——真的交惡戴宗,對宋江並不有利——而是重新拿出真誠,放棄把柄、準備自己做東、不讓戴宗久等,同時並沒有忘記保護自己物品。 兩人到城裡臨街酒樓上,戴宗保持應有的尊敬,但已沒有了驚慌,問宋江怎麼知道的情況。宋江直接交付了吳用書信。這封信,成了宋江對抗戴宗時的要挾證據;又成了宋江證明自己真心的示好證據。本來一封正常溝通信息的材料,被宋江用到如此地步,恐怕吳用寫信時是算不到有這些變化的。這次,吳用應算是原本好心,寫下的文字卻都被宋江弄成了“自多心”,雖然結果還是有用的,隻是不是吳用設想的用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管吳用在信裡寫了些什麼,對戴宗而言,應該都沒有眼前被反了個下馬威,既是道義巔峰,又可以是自己官場明白引路人的宋江來得有意義。 這一封信,吳用寫就、宋江用法和此時拿出這三步行為分別證明了宋江的身份、能力、誠心。戴宗道歉;宋江給出過的去的解釋,傳達自己尊敬態度。 當然,“有心要拜識尊顏,又不知足下住處”隻是捧,以宋江和牢城營上下打的火熱的局麵,不知戴宗住處這一點絲毫構不成影響。宋江無因入城,但隻要他表現意願,差撥管營帶話毫不為難。“故意延挨”才算是宋江誠心交待,前麵的話語隻算給戴宗鋪墊心理、放出臺階;戴宗也不至於不懂事如此,非揪著臺階不下,那對誰都沒好處。 宋江證明了誠心,是個真能按死自己、被自己冒犯在先、抗住且反擊成功、再完全放過並尊敬自己、道義上動不得的江湖大佬、自己好友交托的照顧對象,戴宗隻能心服口服。於是兩人開始溝通信息。 從此之後,在牢城營差撥、管營眼裡,是宋江放了大話,還做到了,且沒人看到宋江是怎麼做的。問戴宗,如此丟臉之事肯定也不可能問個明白。牢城營所有人眼裡,宋江形象變得高深莫測,又平易近人,決不可欺,要盡量討好。這樣一個能搞定自己領導,和自己關係又顯得不錯,總是有實在好處,還不忘舊的人,確實讓身邊所有人除了打心眼裡都願意幫助之外,沒什麼別的選擇。宋江身在牢獄中,卻用好了自己名聲、手段、資源,超脫於牢獄外,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