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響曲後,是變調獨奏時間。 宋江是個“無我”的人。隻要有他人在場,則宋江言行必定從他人的角度出發。整個《水滸》之中,隻有江州題反詩這一節,給宋江營造出了完全獨處的環境,讓我們直見天魁星的內心。 休息了五七天又一天,五月下旬,應接近月底。宋江是完全的社交人格,甚至於到了不社交、就不知道該怎麼辦的程度。如同我們現今有一些社恐人格,和人打上交道則不知該如何處理;宋江恰恰與其相反,讓成年的宋江獨處,宋江已經無法習慣。宋江吃過早飯,隨身帶錢,去找戴宗家在哪;“殆蹤”在觀音庵裡歇腳,此時不在;“理魁”沒有固定位置,隨時可能在某個地方;張順在城外村裡,平時生活也隻在水邊。宋江沒了明確目標,往城外去。 走在江邊,看到潯陽樓。這個地名依然可以用“循佯”(隨著反詩的假象)或“尋佯”(尋找假象)來解,酒旗“潯陽江正庫”可以用“循佯將證酷”來解,但已不是特別必要。宋江記得這個著名旅遊景點,上樓坐看風景,為景致喝彩。 酒保問宋江一行幾人。即便在這時候,宋江也對服務人員交待,邀請了別人,隻是還沒到。眼前,他人撞上來的可能性極其微小、偶遇好漢的概率也是很低。就這樣低微的可能性,在宋江的行為裡,依然願意為此準備、把可能偶遇的人擺在他自己的享受之前。 喝了幾杯,感懷自身。宋江覺得自己隻有江湖名聲,在正道裡評判算是名不成功不就,孝不立悌不行。與此同時,宋江認為自己堅持走正道的話,將來還是能夠有出頭之日,因此準備把新得的詞寫下,等未來出頭後再故地重遊,憶苦思甜。 前幾句直抒胸臆、沒有多少歧義。“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這裡我並沒有明確指向的答案。我見到過有人說冤仇指李俊張橫的,但以宋江的氣度,揭陽嶺下是自己先出頭裝傻,加上其酒後狂放,如此小肚雞腸的想法我認為太不可能。我理解傾向是宋江心底的壓抑以這種詞句進行釋放,並沒有明確指向——如果真有指向,這冤仇隻能指向社會,並沒有具體個人——目前為止他打過的交道,沒有真正算吃虧的;閻婆惜一案,是他自己一時氣憤疏忽,閻婆惜已經命喪黃泉,沒什麼冤仇可言;“血染潯陽江口”也隻是因為潯陽江就在眼前,聯景自然,並不能確定指向冤仇就在潯陽江。即我總體認為是宋江詞句造詣不精,填詞為了押韻聯景、有感抒發、保障氣度,無法完全寫實。 詞後補了四句詩。關鍵點在第二聯。“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我所見過的前人分析,基本都是說宋江這首詩確有反意。我並不如此認為。這句詩在作者手裡,是讓它敏感模糊了點,但正常讀來,我感受到的不是反意,而是一種極其廣闊的心胸。目前宋江的行為是在服刑、指望在官道上再起。那麼“遂淩雲誌”遂的是什麼誌?能是推翻政權嗎?隻能是在輔佐政權的道路上走到極點,是往蔡京的位置上去啊。黃巢的行為大家都知道。憑哪一點能笑黃巢不丈夫?難道是“無毒不丈夫”嗎?宋江想自己在目前極為落魄的情況下依然能堅持操守、不投梁山、自絕於黑道,希望他日能朝中為官、輔弼天下;如果宋江的堅持忍耐真能夠產生這樣的結果,宋江就要來嘲笑黃巢對社會的血腥報復行為,內心缺少肚量——“無度不丈夫”。這才是屆時“敢笑黃巢不丈夫”的依仗和格局——寧教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憑這種內心肚量,這就當得是一首好詩。所以這詩裡除了觸及“黃巢”二字略微敏感,根本就是我蘊光明、心胸廣袤的宰相底材和風度,確實是一派“天魁”的風光。以這詩對《西江月》進行注解和升華,足以洗去“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的晦澀、陰暗和缺憾,讓宋江自在為之署名、自歌沉醉。再說了,宋江這個期望是真的無法實現嗎?宋江如果能跨過吏這個階層——當然這在那個年代極為困難,幾乎是天塹——比如眼下和蔡九搭上、進而搭上蔡京,得一任官;在適當的官位上,招撫境內講道義的黑道、剿殺不講道義的黑道;轉去梁中書手下,趕上場戰爭,招撫梁山人馬作戰,其實是有一條資源齊備、隻欠東風的隱隱道路可走的。這裡麵最難跨過的地方,是和蔡九搭線、有助於蔡京、獲機會買一任官;如果把他和隨後的黃文炳調個位置,是否可能一條大路就此暢通在眼前?——當然他對蔡九缺乏了解,這道事實不通,但他此時並不知道。所以從正道上“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以宋江眼下的狀況,說難是難,如果機緣巧合,其實也就是一層窗戶紙——蔡九見宋江一表非俗的時候,如果留身邊做個幕僚,這窗戶紙恐怕就已經破了。 然而作者的筆下沒有如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宋江留字後大醉,隻記得結了帳,歸去睡前門都沒關。呼應前文被朱仝捉住時埋下的伏筆,宋江此次又醉到斷片,於是一場酷烈大戲即將上演。 對宋江詩作的誤解在市井流傳中過於普遍,可能與“無度不丈夫”被後人傳成“無毒不丈夫”不無關係;而宋江在醉後嘲笑黃巢“無度”,隨即就要被作者打臉。讓你誇口,你來展現個度看看?作者直接把宋江押到處斬臺上。於是宋江最後也隻好捂著臉,叫喚,造反真香。 江州城對岸有個小土城,稱作無為軍。賦閑的通判黃文炳(聞柄)想從蔡九這得個實職,頻頻帶禮拜訪。撞著蔡九公宴,黃文炳來到潯陽樓頭。見了宋江留詩留詞,心胸狹窄的黃文炳將宋江的文意向反詩方向上去解讀。黃文炳也聽過宋江的名字,但他不是道義中人,隻圖官務權謀,和宋江沒有共鳴。找酒保了解了作詩人相貌、情形,黃文炳並不因為宋江是酒後所做而放過,對其而言,這就是份證據把柄,是他可能有用的材料資源;而人,在黃文炳眼中算不得什麼。交待酒保保留好證據,當天黃文炳沒有回家,在船上過夜,辛苦等待第二天一早找蔡九會麵的機會。 轉天飯後見到蔡九,點明自己昨天來訪,告知蔡九自己辛苦;蔡九出言,把心胸狹窄、不講道義的黃文炳稱作心腹之交。黃文炳想謀事,向蔡九打聽太師消息、朝堂動向,大概也是需要緊跟朝堂指導、把握機會;於是蔡九就透了自己家信消息,確實把黃文炳當作心腹之人、共同謀事。於是《水滸》裡的著名童謠就此上線。